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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月姝有个深藏五年的秘密,望着儿子越发肖似那人面容,时常胆战心惊,直到儿子成了皇子伴读,皇帝看着眼眸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稚子,气笑了

发布日期:2025-10-09 17:48 点击次数:123

第一章 孤灯

夜沉如水,万籁俱寂。皇宫西隅的修竹轩内,琉璃灯在纱帐后投下朦胧光影,与摇曳的竹影交织成画。李月姝被抵在檀木软榻上,素绢襦裙已褪至肩头,露出如雪肌肤。

男人玄色衣袍半敞,露出健硕胸膛,沉水香混着竹露气息将她笼罩。他的指尖划过她泛红的脸颊,声音低沉如弦:“你究竟是谁?”

李月姝闭着眼,任由泪水滑落,却在触及他冰冷的玉佩时猛然惊醒。她喘息着坐起,冷汗浸透中衣,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织出银白的蛛网。

“阿娘又做噩梦了?” 稚嫩的童声传来,四岁的阿琰踮着脚,用绣着兰草的帕子轻拭她额角的冷汗。他梳着总角髻,玉雪可爱,眼中满是担忧。

李月姝勉强一笑,将儿子揽入怀中。五年了,那个陌生男人的面容仍如利刃,在她梦中反复切割。自丈夫裴三爷病逝后,这个梦便如影随形,近日愈发频繁。

“阿琰今日怎来得这般早?” 她轻抚儿子柔软的发丝,岔开话题。

“已是巳时三刻,阿娘平日早该起身了。” 阿琰乖巧地回答,“孩儿见您睡得沉,便在一旁温书。”

李月姝这才发现,案头的《论语》摊开着,砚台里的墨汁已有些干涸。她心中一暖,亲了亲儿子的额头:“我儿真是贴心。”

梳洗毕,李月姝换上月白素裙,插上两支素银簪子。镜中映出她憔悴的面容,虽已过五年,她仍如二八少女般清丽,只是眼角添了几分沧桑。

“夫人,老夫人那儿...” 丫鬟月白轻声提醒。

李月姝点头,牵着阿琰往慈心堂走去。廊下的石榴花开得正艳,却掩不住深宅大院里的萧瑟。

慈心堂中,裴老夫人端坐在罗汉榻上,手中的佛珠缓缓转动。她身着深褐色织锦裙,头戴八宝攒珠髻,虽已年近花甲,眼神依旧犀利。

“儿媳给母亲请安。” 李月姝福身行礼,姿态优雅。

裴老夫人抬眼,目光在她素净的装扮上停留片刻:“今日怎来得这般迟?”

“儿媳偶感不适,让母亲久等了。” 李月姝垂眸,语气恭敬。

“不适?” 老夫人冷笑,“我看你是心不安分吧。”

李月姝不语,心中却泛起苦涩。自丈夫病逝后,婆母便对她百般挑剔,动辄训斥。她知道,老夫人始终认为是她克死了儿子。

阿琰见状,急忙上前请安:“孙儿给祖母请安,愿祖母福寿安康。”

老夫人的脸色瞬间柔和,招手让阿琰到身边:“我的乖孙,几日不见,又长高了。” 她抚摸着阿琰的小脸,眼中满是慈爱,“可有想祖母?”

“孙儿每日都念着祖母。” 阿琰乖巧地回答,“祖母近日可安好?”

“有你记挂着,祖母自然安好。” 老夫人笑着,从榻边的漆盒里取出一块酥糖,“这是宫里新制的桂花糖,你尝尝。”

阿琰接过糖,却没有立刻吃,而是转身递给李月姝:“阿娘先尝。”

李月姝心中一暖,轻轻摇头:“阿琰吃吧,祖母给你的。”

老夫人看着祖孙俩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她转而对李月姝道:“明日是你夫君的忌日,记得准备好祭品。”

李月姝点头:“儿媳省得。”

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,便让他们退下。出了慈心堂,李月姝牵着阿琰的手,漫步在回廊上。秋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,吹落几片梧桐叶。

“阿娘,父亲是什么样的人?” 阿琰突然问道。

李月姝一怔,停下脚步。她望着远处的假山,思绪飘回七年前。那时她刚及笄,嫁与裴三爷为妻。他虽体弱多病,却温文尔雅,对她呵护备至。

“你父亲啊,” 她轻声说,“是个极好的人。他饱读诗书,才华横溢,待人和善。只可惜...” 她声音哽咽,说不下去了。

阿琰懂事地没有再问,只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。李月姝低头看着儿子,心中暗自发誓,无论如何,她都要让阿琰平安长大,继承他父亲的遗志。

回到小院,李月姝坐在窗前,铺开宣纸。她要为明日的祭祀写一篇祭文。墨香在空气中弥漫,她的思绪却又飘向那个神秘的梦境。那个男人究竟是谁?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梦中?

她摇摇头,将杂念驱散。如今她唯一的牵挂,便是阿琰。只要儿子安好,她便无所畏惧。

夜深了,李月姝熄灭烛火,躺在床上。月光透过窗棂,洒在她身上。她闭上眼,却在朦胧中又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。他站在竹林深处,玄衣似墨,眼中似有千言万语。

李月姝想要走近,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。她惊醒过来,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。她坐起身,望向窗外,只见一轮孤月挂在天际,周围繁星点点。

“究竟是梦,还是前世的记忆?” 她喃喃自语,心中满是疑惑。

窗外,秋虫低吟,仿佛在回答她的疑问。李月姝叹了口气,躺下身子。无论如何,日子总要继续。她轻抚着熟睡的阿琰,渐渐进入梦乡。

这一夜,她没有再做梦。

第二章 学堂

次日,李月姝带着阿琰去给裴三爷上坟。墓前,她摆上夫君生前最爱吃的栗子糕和碧螺春,轻声诉说着近况。阿琰跪在一旁,认真地磕了三个头。

“父亲,您放心,阿琰会好好读书,将来考取功名,光耀门楣。” 他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坚定。

李月姝欣慰地看着儿子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回到府中,她便开始着手准备阿琰的入学事宜。

裴家虽为书香门第,但阿琰是庶出,且父亲早逝,在族中并不受重视。李月姝本想送他去私塾启蒙,却遭到裴老夫人的反对。

“阿琰还小,着什么急?” 老夫人不悦地说,“等他再大些,直接去书院便是。”

李月姝知道老夫人是想将阿琰留在身边,以慰藉对小儿子的思念。但她不愿让儿子的学业耽误,于是暗中托人打听京城的私塾。

“夫人,城西的青云书院口碑甚好,” 丫鬟月白禀报,“听说那里的夫子学识渊博,对学生要求严格。”

李月姝点点头:“明日你陪我去看看。”

次日,李月姝带着月白和阿琰来到青云书院。书院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,青砖灰瓦,古朴雅致。

夫子姓陈,年约五旬,鹤发童颜。他见李月姝母子前来,热情地接待了他们。

“夫人可是想送公子来书院读书?” 陈夫子微笑着问。

“正是。” 李月姝行礼道,“犬子今年四岁,想让他尽早启蒙。”

陈夫子打量着阿琰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公子天资聪颖,若能悉心培养,将来必成大器。”

李月姝心中一喜,忙问:“不知书院何时招生?”

“后日便是入学考,” 陈夫子回答,“公子若能通过,便可入学。”

李月姝谢过陈夫子,带着阿琰离开。回到府中,她便开始为阿琰准备考试。

“阿琰,明日我们便去应试,你可准备好了?” 她轻声问。

阿琰点头,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。

次日,李月姝带着阿琰来到书院。考场设在大堂,已有不少孩童等候。阿琰虽年幼,却毫不怯场,神态自若。

考试开始,陈夫子出了三道题:认字、对对子和背诗。阿琰一一作答,对答如流。

“‘春风得意马蹄疾’,公子可对得出下句?” 陈夫子笑着问。

阿琰歪着头想了想,答道:“‘一日看尽长安花’。”

陈夫子抚掌大笑:“妙哉!妙哉!公子小小年纪,竟有如此才学,可喜可贺!”

李月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,眼中泛起泪光。她知道,阿琰定能不负所望。

放榜时,阿琰的名字赫然在列。李月姝满心欢喜,带着儿子去买笔墨纸砚。

“阿琰喜欢什么样的砚台?” 她温柔地问。

阿琰指着一方刻着松竹的歙砚:“这个好看。”

李月姝买下砚台,又选了几支湖笔和徽墨。回到府中,她亲自为儿子整理书包,将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仔细放进书箱。

“明日便是开学日,早些歇息吧。” 她轻声嘱咐。

阿琰乖乖点头,却兴奋得难以入睡。他躺在床上,想着明天就要去学堂,心中满是期待。

李月姝坐在床边,看着儿子熟睡的面容,心中感慨万千。她知道,这条路或许艰难,但她相信,阿琰定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。

窗外,一轮明月高悬,洒下清辉。李月姝轻轻叹了口气,熄灭烛火。黑暗中,她仿佛看到夫君在微笑,眼中满是赞许。

“夫君,你看到了吗?我们的琰儿长大了,他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。” 她在心中默默说道。

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淌。新的生活,即将开始。

第 3 章 帝王

冷不防听见这话,李月姝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。

她垂眸看向身旁的阿琰,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: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?”

小手无意识地攥着衣摆的一角,阿琰微微歪头,声音软乎乎的:“孩儿打小就没亲眼见过父亲,连他究竟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。”

“不过月牙姐姐和月见姐姐总说,我的皮肤跟阿娘一样白净,头发也同阿娘一般乌黑,就连鼻子、嘴巴、耳朵,都跟阿娘一样好看。”

话到此处,他忽然顿住,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。

阿琰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,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孩童特有的好奇:“那这么说,我的眼睛是像父亲吗?”

从来没人说过他的眼睛像母亲,就连阿琰自己也能清楚分辨 —— 唯独这双眼睛,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阿娘。

阿娘的眼睛又大又圆,像颗饱满的葡萄,可他的眼睛却是细细长长的。

这般明显的差别,他早就看在眼里了。

李月姝的心口轻轻 “咯噔” 一下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。

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阿琰的脸上,一寸寸掠过那稚嫩的眉眼,最后稳稳停在了他的眼睛上。

那双眼内尖外扬,眼型是狭长流畅的弧度,眼尾还微微向上挑着,瞧着竟像极了凤凰展开的尾羽。

虽说阿琰年纪还小,五官尚未完全长开,但明眼人一看便知,这孩子将来定有一双极为秀气好看的凤眼,长大了也准是个俊朗的美男子。

望着这双虽稚嫩却已隐隐透着几分锋芒的凤眼,李月姝的呼吸莫名一滞。

不知怎的,脑海里忽然闪过另一双凌厉又深邃的眼眸 —— 那双眼的形状、弧度,竟与阿琰的如出一辙。

“阿娘?” 阿琰见她半天没说话,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。

李月姝猛地回神,迅速将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。她想起丈夫裴丰澜的模样,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声音轻得像羽毛:“…… 嗯。”

丈夫本就仪表堂堂、气质清雅,只是常年被病痛缠身,精神总是不济,时常微微垂着眼帘,瞧着倒也与 “凤眼” 的模样别无二致。

阿琰顿时恍然大悟,眼睛亮了亮:“原来是这样!难怪我的眼睛不像阿娘,竟真的是像父亲!”

李月姝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,指尖触到那柔软的肌肤时,心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。

……

皇宫的金銮殿内,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。

日光从五色琉璃窗棂里倾泻进来,与烛台架上跳动的火光、夜明珠的莹润光泽交相辉映,鎏金屏风上绣着的瑞兽与花草栩栩如生,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屏风上跃下来。

玉阶之上,玄色地衣上绣着的金丝李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,一路延伸至汉白玉台基上的紫檀蟠龙御案前。

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偶尔从御案上传来的 “沙沙” 落笔声。

灯影重重里,景宣帝正握着朱笔批阅奏折,眉头微敛,一身玄色常服虽未缀龙纹,却依旧掩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雍贵与威严。

朱笔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,他那低醇中带着几分冷冽的声音才骤然响起:“江福盛,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
闻声,一直静静立在大殿石柱后的太监江福盛连忙抬眼瞧了眼殿角的漏刻,随后放轻脚步上前,躬身回话:“回陛下,约莫已是午时三刻了。”

景宣帝想起今晨醒来时残留的梦境,随手合上最后一本奏折,起身便要往外走。

可就在这时,“砰” 的一声轻响突然传来 —— 原来他起身时动作稍快,宽大衣袖抽离御案时,不小心将压在上面的几本奏折扫到了地上。

与奏折一同掉落的,还有一方雪青色的罗帕。

江福盛急忙上前,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奏折拾起,可面对那方罗帕,他却连碰都不敢碰,只能垂手立在一旁。

景宣帝停下脚步,转身弯腰,亲自将那方罗帕捡了起来。

乍一看,这罗帕平平无奇,不过是寻常丝绸材质,被他握在宽厚的掌心时,更是显得普通至极。

可若是细细去闻,便能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—— 这香气在满殿龙涎香的笼罩下,竟像一阵清风般清爽纯净,闻着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。

景宣帝垂眸盯着掌心的罗帕,一双凤目锐利如炬,眼底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淡漠。

他身形修长挺拔,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压迫感,可眉宇间,却随着这缕幽香微微舒展了几分。

“查得怎么样了?”

他随手将罗帕揣进衣袖,负手而立,语气凉得像秋日的井水。

江福盛的心猛地一颤,自然明白陛下问的是何事,连忙躬身回话,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:“陛下恕罪!奴才无能,关于那方罗帕主人的事,至今仍无半分进展,就连玄龙卫那边,也没传来半点消息。”

说完,他便紧紧垂下了头,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。

作为御前大太监,江福盛比谁都清楚,陛下手中这方罗帕的来历,也知道他为何会一直带在身上。

五年前,陛下遭人暗中算计,曾被人趁机近身,可事后那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,没了踪迹,只留下了这方罗帕。

这罗帕虽是丝绸材质,在寻常百姓家算得上珍品,但在偌大的京城、在这皇宫里,实在算不得稀罕 —— 达官贵胄家的女眷,哪个不用丝绸做罗帕?

可巧就巧在,这罗帕上不知染了什么特殊的香气,闻着竟能稍稍缓解困扰陛下多年的头疾,也正因如此,陛下才一直将它留了下来。

只是这事太过蹊跷,哪怕他亲自督办、玄龙卫全力追查了五年,也始终没查到罗帕的主人是谁。

按说,这世上就没有玄龙卫查不到的人和事,可偏偏五年前的那晚,恰逢陛下寿辰,百官带着家眷入宫贺寿赴宴,宫内人员往来繁杂。

更巧的是,事发时宫里一处偏殿突然走水,紧接着又有刺客趁乱潜入天子寝殿,想要行刺。

一连串的变故下来,那晚的皇宫乱成了一锅粥,想要在这样的混乱里找一个不知身份的人,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。

万幸的是,那晚陛下并未在寝殿歇息,才没伤着圣体。事后玄龙卫与羽林军立刻彻查皇城,将纵火、行刺的叛党,还有暗中设计的人全都揪了出来,一一处置。

可唯独那罗帕的主人,依旧半点讯息都没有。

起初,他们都以为是宫里的妃嫔,或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女,想借着寿宴的机会攀附陛下,一步登天。

可他们连着查了三天,这些年也没停下追查的脚步,却始终一无所获。

想到这里,江福盛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羞愧。

景宣帝只是淡淡 “嗯” 了一声,听语气,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。

他目光望向殿外,狭长的黑眸里晦暗不明,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。

……

青石铺就的小路上,一名男子正驻足远望,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两道身影上。

跟在他身后的灰衣小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脸上满是疑惑:“爷,那好像是三夫人和长琰少爷吧?”

男子没吭声,树梢枝叶间漏下的光影落在他身上,锦袍上绣着的李绣麒麟暗纹在光线下隐隐浮动。他眉眼疏朗,身形挺拔,只是周身气息有些冷。

灰衣小厮挠了挠头,小声嘀咕:“奇怪了,三夫人明明已经看见咱们了,怎么反倒绕开主路,往那条小路上走了?”

那条小路铺的是碎石子,开春后就长满了嫩绿的杂草,至今还没让人清理,走起来一点都不舒服。

难不成,三夫人是在躲国公爷?
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小厮抬头就对上了自家主子投来的目光 —— 那目光里没什么情绪,却让他莫名脊背一凉。他赶紧抬手拍了自己两下,慌忙认错:“国公爷恕罪!是小的多嘴了!”

裴聿珩扫了他一眼,语气平淡:“去把那条路上的杂草清了。”

杂草?

哪条路上的杂草?

小厮愣了一下,顺着自家主子的视线看向那条杂草丛生、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子路,顿时欲哭无泪 —— 这得清到什么时候啊!

第 4 章 排斥

立春过后,雨水便多了起来,空气中的水汽也重得很。从慈心堂回来这一路,母子俩身上的外衣都沾了雾露,摸起来潮乎乎的。

尤其是翠微苑在裴国公府的位置本就偏僻,沿路的草木又茂盛,沾在身上的水汽就更重了。

回到住处,李月姝先将两人湿透的外裳递给一旁的婢女,又掏出干净的帕子,轻轻给儿子擦拭发顶的潮气。可擦着擦着,她就发现阿琰的情绪不对劲 —— 小家伙一直闷闷不乐的,连话都少了。

只见他一张白嫩软乎的包子脸鼓得圆圆的,两道淡淡的拱形眉毛也皱成了一团,那小模样老气横秋的,活像个小老头。

李月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眉眼和脸颊,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:“这是怎么了?谁惹咱们琰哥儿不高兴了?”

“哥儿” 这称呼,本是家里兄弟姊妹多的人家,用来称呼小辈的,前头加上名字里的一个字区分,显得更正式些。可裴家这一辈子嗣不丰,阿琰没几个兄弟姊妹,李月姝平日里极少这么叫他,只有偶尔打趣他时,才会这么说。

阿琰抬眼看向她,声音闷闷的:“阿娘,孩儿不喜欢祖母。”

李月姝愣了一下,随即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脸,俯身认真问道:“为什么呀?”

脸颊贴在母亲柔软的掌心里,阿琰轻轻蹭了蹭,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,像是在纠结要不要说。

李月姝见状,连忙挥手让贴身的婢女先退下,又亲手关了房门 ——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。

她拉着阿琰在桌边坐下,耐心地哄着:“现在没别人了,阿琰有什么话,都能跟阿娘说实话,告诉阿娘你为什么不喜欢祖母,好不好?”

阿琰抿了抿小嘴,语气依旧低落:“因为祖母待阿娘不好。”

李月姝心里顿时 “咯噔” 一下,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。

她想起之前偶尔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,心里顿时犯了疑 —— 该不会是有人在阿琰跟前乱嚼舌根、搬弄是非吧?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她的心就沉了下去,脸色也微微变了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?”

可阿琰却摇了摇头,伸手握住李月姝的手,小声说:“不是的,是孩儿自己看见的。祖母见旁人的时候,脸上都是笑着的,可每次见到阿娘,就不是这样了。”

说着,他忽然把眉毛拧成了八字,还耷拉下眉眼,学着方才裴老夫人见到阿娘时的模样 —— 那僵硬的表情、冷淡的眼神,竟有七八分相似。

李月姝瞧着他这小模样,差点忍不住笑出声,可又赶紧憋了回去。

阿琰鼓了鼓小脸,继续说道:“而且祖母每次跟阿娘说话,语气都凶巴巴的,对其他伯母、婶娘们却不会这样。就连阿娘每次费心给祖母调的香、做的抹额,祖母也从来都不用……”

他细数着藏在心里许久的发现,小脸上满是低落:“孩儿已经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孩了,这些事都看在眼里呢,祖母就是对您不好。”

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敏锐,或许不懂成年人之间的弯弯绕绕,却能直白地分辨出 “喜欢” 和 “厌恶”。裴老夫人不待见李月姝,面对她时的情绪从来都藏不住,时间久了,阿琰自然就看出来了。

李月姝的心里五味杂陈,她张开双臂,将阿琰紧紧搂在怀里,轻轻喟叹一声:“阿娘的乖宝……”

她低头看向儿子澄澈得像清泉一样的眼眸,轻声说道:“既然你看出来了,阿娘便跟你说实话 —— 你祖母她,的确对阿娘存了些误会。不过这些都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,里头的关节窍道复杂得很,你年纪还小,不用为这些事烦恼,也别往心里去,知道吗?”

阿琰瘪了瘪嘴,语气里满是不解:“可孩儿看着阿娘受委屈,心里会难过。祖母对其他婶娘都那么和蔼亲近,为什么偏偏对您这么苛责呀?孩儿想不明白。”

他的阿娘那么好,是天底下最好的人,祖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阿娘呢?

为什么?

李月姝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。

早年李、裴两家就定下了亲事,说好裴家的儿子里,必定要有一个娶李家的女儿。可那时候裴家老太爷走得早,还没来得及敲定到底是哪家的孩子结亲。

对李家来说,自然是想让自家女儿嫁给裴家的嫡子,将来的前程才好。

可偏偏,裴家长子裴聿珩早就跟恩师的女儿定了亲,婚期都快到了,根本改不了。

后来裴家承蒙圣恩,门第越来越显赫,李家怕两家的交情渐渐疏淡,只能把定亲的对象换成了裴家的嫡次子裴丰澜。

可京城里谁不知道,裴家三公子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?他自出生起,就被算命的道士断言活不过二十岁。但凡有点良知的人家,都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病秧子,耽误一辈子。

李家夫人,也就是李月姝的继母,自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蹉跎一生。可她又不敢随便挑个庶女嫁过去,怕得罪裴家、结下仇怨,于是这门婚事,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李月姝头上。

李月姝生母早逝,在府里不受父亲疼爱,也没什么人护着她,成了这门亲事里最 “合适” 的人选。

丈夫裴丰澜还在世的时候,裴老夫人对李月姝的态度还算和善,平日里也能正常相处。

可自从丈夫去世后,老夫人对她这个小儿媳就格外不待见,总觉得是她生得太过貌美,像狐狸精一样缠着小儿子,吸干了他的精血,才把他的身体彻底拖垮了。

除此之外,老夫人还听了不少旁人的谗言,说李月姝命硬,克夫克母,命格不祥。

甚至在小儿子去世后半个月,老夫人还曾想过……

回忆起当时的情形,李月姝的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。她下意识地将阿琰搂得更紧,感受着怀里小小身躯的温暖,那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冰凉与后怕,才渐渐退了下去。

幸好,这个孩子来得及时。

阿琰察觉到母亲的异样,连忙仰起脑袋,小声唤道:“阿娘?”

李月姝迅速敛去眼底的情绪,掌心轻轻抚摸着儿子软嫩的脸颊,脸上重新露出慈爱的笑容:“阿娘的好孩子,你有这份心,阿娘很高兴,也很欣慰。不知不觉间,阿娘的孩儿已经长大了,成了个会疼人的贴心小棉袄了。”

“但阿娘还是要跟你说,这是我和你祖母之间的事,你年纪还小,处理不了这些,就交给我们大人来解决,知道吗?”

阿琰既没点头,也没摇头,小脸上满是困惑。

李月姝见状,又换了个角度问他:“你能分辨出旁人的喜恶,这是好事。不过阿娘问你,祖母平日里对你好不好?”

阿琰认真思忖了片刻,然后乖巧地点了点头:“好,祖母对我很好,比对长泽堂兄还好呢。”

李月姝朝他轻轻颔首,语气温柔得像水:“那就是了。祖母对阿娘怎么样,是一回事;她对你怎么样,又是另一回事,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,得分开来看,知道吗?不管怎么说,她都是你的祖母,是你的长辈,而且她对你好,这也是实实在在的事,对不对?”

阿琰又点了点头。

李月姝继续说道:“常言道,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。对对你好的人,咱们得心怀感恩,可不能让人家寒了心。”

“至于我和你祖母之间的嫌隙,那本该由我们自己去处理,你明白了吗?”

虽说她和老夫人之间有不少龃龉,但李月姝也不愿意让阿琰小小年纪就受这些事影响,变得不分是非 —— 至少,老夫人对阿琰是真心疼爱的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

阿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

李月姝正觉得欣慰,却又听见他脆生生地补充了一句:“可孩儿还是不喜欢祖母。”

李月姝顿时愣住了,脱口而出:“为什么呀?”

阿琰眨了眨眼,语气格外认真:“因为她对您不好。”

李月姝:“……”

她无奈地扶了扶额,又气又笑。

对上阿娘那无奈又好笑的眼神,阿琰悄悄把手揣在袖子里,眼神里满是无辜,却又带着几分倔强。

其实,他还有一个原因没说 —— 他不喜欢祖母总说他像父亲。

不管是他学会写一个字、背一首诗、念一篇文章,还是讲一个新学的故事,祖母每次都会夸他 “像父亲一样聪明”“承袭了父亲的聪慧”。

每次听到这样的话,阿琰心里都觉得别扭极了,仿佛他学会的所有东西,都不是因为自己努力,而是全靠 “像父亲”。

是因为父亲聪慧,所以他才聪明;是因为父亲会这些,所以他才能学会。

可明明,他学的每一个字、每一句诗,都是阿娘耐心教他的,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偷懒过,都是认认真真学的。

真要论起来,他难道不是承袭了阿娘的聪明才智吗?

就像方才在祖母那里,他也是听了阿娘昨晚的教诲,主动说起了跟父亲有关的话,才让祖母动了情、落了泪,最后松口答应送他去学堂的。

李月姝幽幽地叹了口气,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双丸髻,语气带着几分妥协:“那行,这就当作咱们母子俩之间的小秘密,可千万别跟旁人说,也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真实想法,好不好?”

阿琰毕竟是晚辈,要是这话传出去,被人曲解了意思,说他 “不孝”,对他的名声可不好。李月姝可不想让儿子小小年纪就被人诟病、被人鄙薄。

阿琰郑重地点了点头,还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:“孩儿明白!君子应喜怒不形于色!”

李月姝被他这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,伸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:“真是个小学究。”

阿琰的脸颊微微泛红,带着几分羞赧,像只乳燕似的扑进李月姝的怀里,鼻尖蹭着她身上特有的清浅香气 —— 那味道温暖得像春日的暖阳,让他心里满是眷恋。

他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:方才在祖母面前,他其实撒谎了。他立志将来要登科及第,不是为了父亲,而是为了等自己长大以后,能成为阿娘的依靠,好好护住阿娘。

第5章 丈夫兄长

傍晚开始,京都飘起了小雨,淅淅沥沥,连着下了一整夜。

翌日清晨雨停了,处处焕然一新,阿琰入学之事也有了进展。

晌午小憩后,裴国公身边的小厮前来,请李月姝母子过去一趟。

大致猜到是什么事,李月姝喊来阿琰,耐心嘱咐了几句,准备让他随小厮过去。

可小厮面露难色,没有动。

见状李月姝轻问:“还有何事?”

小厮:“回三夫人,国公爷说让您和小少爷一同前去,说是有要事相商。”

李月姝一顿,“可有说是何要事?”

小厮摇头。

李月姝蹙眉,直觉告诉她是和阿琰要去的学堂有关,想了想她进屋整理好衣容,出来后牵着阿琰前往前院。

路上泥土松软,走了一路李月姝的鞋底沾染了些许泥尘。

踏入前院正厅,裴国公裴聿珩已等候多时,他站在厅堂中央,负手而立,背对门口。

见到裴聿珩,阿琰虽还乖乖地牵着母亲的手,眼睛却明显亮了。

听到身后动静,裴聿珩转身,目光扫去,在李月姝身上停留一瞬,接而转向阿琰,冷肃的脸庞温和下来。

他抬手招了招:“阿琰。”

“大伯父!”

阿琰站在原地喊了声,语气雀跃。

李月姝松开他,阿琰迈步跨过门槛,着急走了几步后,又慢下来,最后稳当地停在裴聿珩面前,叉手作揖彬彬有礼道:“大伯父午安!”

裴聿珩弯腰抱起阿琰这颗糯米团,在手上掂了几下才放下,脸上带着笑:“阿琰午安,前几日伯父不在府内,听说你病了,现在感觉如何了?”

落地后阿琰白嫩的脸上红扑扑,眼神透着高兴和孺慕:“大伯父放心,侄儿喝了药已经痊愈了。”

裴聿珩目光越过他看向后方,眼神中透着询问。

李月姝站在不远处朝他欠了欠身:“谢国公爷关心,阿琰病已经好了。”

与其他小孩不同,阿琰从出生起就极少生病,身子骨好得不得了,即便偶感风寒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需喝上两贴药隔日便生龙活虎。

用大夫的话来说,与其他同龄的孩童相比,阿琰的身子简直壮实如牛犊。

难得的是,他性子安静沉着,不闹腾,一如尚在娘胎里时。

当年李月姝并不知自己有了身孕,日夜照顾重病卧榻的裴丰澜,之后裴丰澜撒手人寰,李月姝作为他的妻子操持他的后事,尽职尽责,近半月不曾合眼。

这样的情形下,肚子里的孩子依旧好好的,不曾有流产迹象,最后是李月姝劳累过度、惊惧交加昏倒,这才诊出她已经有孕一个多月。

此后八个多月,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很乖巧,一点也不闹腾。

许是阿琰从小没有父亲,裴聿珩这个亲大伯是唯一对他亲近疼爱的男性长辈,因此在他面前,阿琰要活泼一些。

裴聿珩眉头微动,语气淡淡:“三弟妹客气了。”

他身材高大,阿琰只到他大腿,这会儿仰着头问:“大伯父,祖母说侄儿入学之事要同您商量,现在您是和祖母已经商量出来了吗?”

问这话时他眼中充满期盼,晶亮若星子。

裴聿珩垂首,捏了捏他的腮肉:“阿琰很期待去学堂念书?”

阿琰想也不想点头:“很期待!”

盖在他头顶的掌心顿了顿,裴聿珩开口道:“伯父今日也是想同你阿娘商量这件事,待会再告诉你结果好吗?”

“好!”

裴聿珩让人准备了糕点和开智小玩意给阿琰在一旁打发时间。

彼时李月姝坐在他对面,下人为两人斟了茶。

青瓷杯中叶尖沉浮,茶香袅袅,裴聿珩沉吟片刻道:“三弟妹,你可知弘文馆?”

弘文馆?

李月姝颔首,“略知一二。”

弘文馆隶属门下省,乃当朝皇家子嗣就学之地,其余皆是京中三品以上大臣家中的子嗣。

简言之,是贵族学堂。

他突然提起,李月姝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果然,愣神间就听他道:“我欲令阿琰进弘文馆就读,届时以三皇子伴读的身份。”

“不行!”

李月姝想都没想,脱口而出。

她的反应令裴聿珩侧目,就连正在解鲁班锁的阿琰也懵懵地看了过来。

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,李月姝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:“我不同意是因为阿琰不过寻常孩童,父亲无品阶,年纪尚小,怎么担得起皇子伴读一职?”

能在弘文馆的学子皆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嗣后代,而裴丰澜在世时因病弱并未入仕。

“这点你毋须担心,今日朝后我已向圣上禀明此事,圣上恩准了。”裴聿珩言简意赅道。

李月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

他这哪里是与她商量?明明是已经有了决断,现在不过是只会她一声罢了。

李月姝冷下了脸:“既如此,国公爷何须再假意与我这个无知妇人商量?差个人去翠微苑知会我们母子一声便是。”

她强忍着心中的怒气,嗓音微微颤抖,说出的话更是夹杂着尖锐讽刺。

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是裴家家主,她丈夫的兄长,在裴家有着天然的权威,忤逆了他将会对自己和儿子不利。

可事关阿琰的未来,李月姝淡定不了。

视线落在她因愠怒而薄红的脸颊,明明满腔怒意,却不得不压抑,领口的丰盈随着呼吸起伏。

裴聿珩别开眼,敛眸解释:“阿琰天资聪颖,心性纯挚,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乃当世难得之才,若是用心培养,循循教导,假以时日定能一鸣惊人,成为大齐栋梁。”

“弘文馆大儒群集,有当朝最好的讲师,课学丰富,师资丰厚,对阿琰来说有益无害,你为何不同意?”

当今圣上仅有二子,太子与三皇子,正因皇嗣稀少,才显得皇子伴读的份量可贵,这样对阿琰有益的事,李月姝作为母亲为何如此抗拒?

裴聿珩神色不解,眼底流露出几分探究。

李月姝垂眸看向别处,鸦青睫羽颤了颤。

她面上情绪平淡,嗓音清凌凌:“弘文馆虽好,但背后关系错综复杂,我只希望阿琰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。”

弘文馆不仅有皇子,还有其他皇室宗亲、贵胄大臣的子嗣,阿琰才四岁,李月姝担心旁人因此捉弄他。

最重要的是,李月姝不想阿琰和皇室中人牵扯上关系。

裴聿珩:“你是怕阿琰受欺负?”

李月姝唇瓣微抿,一语不发。

裴聿珩只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,剑眉舒展对她道:“我裴家在京中虽不是一家独大,却也不是吃素的,谁若是敢欺负阿琰,便是欺辱我裴家,我裴聿珩第一个不应。”

“况且有三皇子在,旁人只会顾忌更多,我亦会叮嘱长泽照料阿琰。”

他难得如此耐心解释,只为消除她的忧愁。

李月姝看了眼阿琰所在的方向,言辞恳切:“国公爷,此事当真无回旋余地?”

生分的称呼令裴聿珩眉头微蹙。

按照亲疏礼节,作为嫡亲幼弟的妻子,李月姝该称呼他一声大伯兄。

然裴聿珩年少承爵,在官场沉浮十余载,与裴丰澜这位弟弟年岁相差六岁,关系并不亲近,因此李月姝自嫁进来便随二房妯娌喊他国公爷。

裴聿珩不语。

见状,李月姝一颗心沉到谷底。

她明白裴聿珩向来说一不二,此事已成定局。

至于老夫人,也定然是晓得的。

裴聿珩:“弘文馆于十日开课,母亲往宫中递了牌子,两日后你随母亲带着阿琰一同进宫。”

如此李月姝还能说什么?

她神色冷淡:“弟媳明白了。”

说完她喊上阿琰,母子俩准备回去。

裴聿珩挥了挥手,下人捧着两样东西进来递给阿琰。

是一方麒麟瑞兽镇纸和一袋糕点。

回到翠微苑,李月姝依旧为阿琰即将要入弘文馆一事而烦心。

阿琰把镇纸放到了自己书房案桌上,然后回到正屋。

他拆开油纸,捻了一块糕点递至李月姝嘴边,“阿娘吃。”

鼻尖是香甜的味道,李月姝看了眼他手上的栗子糕,摇头说:“阿娘不吃,你吃吧。”

阿琰纳闷。

阿娘不是最喜欢吃栗子糕吗?尤其是这京城五香斋中加了酥油的桂花栗子糕。

第6章 进宫

阿琰小口咬着手上栗子糕,尽管已经很小心了,还是掉了一手的碎渣。

李月姝掏出干净的帕子为他擦拭嘴角和手心,温声叮嘱:“别吃太多,否则会积食。”

“好的阿娘!”阿琰点头如捣蒜,模样乖极了。

李月姝心中很不是滋味。

蓦地,脸颊出现一片温热,阿琰用那只干净的手轻轻地贴在李月姝脸上,“阿娘,您是不是不想孩儿去弘文馆?”

李月姝猛然抬头,神色诧异。

阿琰脱了鞋爬上榻,跪坐在李月姝身边,依偎着她说:“方才阿娘和大伯父的话我都听到了,大伯父想送我去弘文馆,像长泽堂兄一样,但阿娘不想。”

惊讶于他的敏锐,李月姝摸着他饱满的后脑勺,叹息道:“阿琰可知弘文馆是什么地方?”

阿琰垂着手摇头:“不过孩儿听说在弘文馆就读的学子可以进藏书阁,那里有大齐最丰富的书籍!”

说到‘藏书阁’,他眼眸骤亮。

李月姝心下一动,看出他内心的渴望,阿琰一向喜好阅览书籍,有时若不注意时间能看得忘了时辰,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书虫。

原本的念头隐隐松动,李月姝忧心忡忡问道:“弘文馆里皆是皇亲贵族的子嗣,他们性格不一,阿琰不怕吗?”

“为何要怕?”

阿琰眨眼歪头,像是不解。

他的眼神一片纯澈清明,没有丝毫胆怯畏惧,大大方方的。

心房仿若被撞击了一下,李月姝恍然大悟:“是阿娘险些魔怔了。”

她之所以抗拒排斥阿琰去弘文馆,无非是担心他的身世被人怀疑。

可越是这样,不就越让人生疑?

再说五年过去他们都好好的,是不是说明那件事无人知晓,知道的只有她自己?

那她怕什么呢?

这样一想,李月姝如释重负。

差点钻了牛角尖,把自己困在里面走不出,如今想通后李月姝通体舒泰。

一把搂住阿琰,李月姝语气轻松:“阿娘想通了,既然去弘文馆对你益处多多,那咱们就去!”

察觉到阿娘的转变,阿琰喜上眉梢,和她分享:“孩儿喜欢徐学士写的文章。”

“你看得懂?”李月姝惊讶。

当朝大儒徐学士,写的文章被誉为‘天下一绝’,她也曾看过几篇。

阿琰点头又摇头,“有些看得懂,有些看不懂,要是将来有机会当面请教徐学士就好了。”

对他的聪慧李月姝心生骄傲,点了点他的鼻子,笑着说:“等你进入弘文馆,会有机会的,或许他还能成为你的老师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当然,阿娘何时骗过你?”

“.........”

晚间,慈心堂的人来传话,叮嘱李月姝为两日后进宫做准备,并送来了一大一小两套衣裳。

宫中规矩众多,李月姝花了一个下午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告诉阿琰,其余她倒是不担心,有老夫人在,他们母子俩需发挥的地方不多。

两日后,鸡鸣声起不久,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就来催了,李月姝起身沐浴梳洗。

李月姝吃了一盏燕窝垫胃,换上了老夫人送来的那套李母色暗花刻丝长裙,外加一件软烟罗纱罩衫。

梳头时,月见询问:“夫人,今日奴婢给您梳个凌李髻?”

李月姝颔首,“发饰不用过多,就那支梨花簪吧。”

月见愣了下,随即了然。

梨花簪是三爷在世时,亲自挑选玉料亲手为夫人雕刻的,偶尔外出以及重要场合夫人都会戴上,久而久之府里的人皆知这支簪子的含义了。

他们都说夫人与三爷情深意重。

盘好发髻,月见找来那支梨花簪给李月姝戴上,随后又挑了两朵精致素雅的绒花点缀。

临近辰时,阿琰也醒了。

他还小,未到束发戴冠的年纪,因此依旧是用发带缠了角髻,换上新做的靛蓝石竹绸面圆领袍,腰上系着李月姝做的荷包,整个人看上去挺拔又精神。

等时间差不多,李月姝领着阿琰前往正门,彼时老夫人还未到。

两人坐在马车上等了约莫一刻钟老夫人才至,马车缓缓启动,朝着皇宫的方向去,车轱辘压在石板路上,留下清晰的轴痕。

从裴国公府穿过热闹的街市,一个时辰后马车抵达皇城西华门。

宫外马车不得入内,一行人从车上下来,见到了前来迎接的人。

“奴婢见过老夫人、三夫人,和长琰小少爷。”

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春棠笑脸相迎,眼睛在看到李月姝时目露惊艳。

几年未见,这位三夫人倒是愈发美了。

不说那仙人般精致的五官,光是这一身雪白细腻看不到丝毫瑕疵的肌肤,便是罕见。

加上那通体的气质与曼妙的身姿,放在没人如李的后宫也定是独一份儿的美,根本看不出是已经生育过并在守寡的妇人。

还有这位小少爷,许是随了母亲,生得也如玉雪娃娃般精致伶俐,看着便讨人欢喜。

李月姝牵着阿琰站在老夫人身边,闻言朝春棠微微一笑。

见到淑妃身边的人,老夫人眉开眼笑:“春棠姑娘安好,娘娘和殿下最近可还好?”

春棠上前搀扶老夫人,笑着说:“老夫人安心,娘娘和三皇子殿下一切都好,这几日得知您要进宫,娘娘还高兴地多吃了两碗饭呢。”

老夫人拍着她的手,放心道:“那就好。”

淑妃是老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,裴家嫡女,自十五岁入宫,至今已有十三年。

自从小儿子走后,她就时时惦记着在宫中的女儿,怕她过得艰难。

皇宫戒备森严,十步一哨,进入西华门,走在长长的甬道上,扑面而来的威严压迫感,一行人不自觉绷紧心神。

李月姝安静地跟在老夫人身后,没有插话,眉目恬淡。

距离她上一次进宫,已经五年了。

尽管神色镇定,李月姝心口依旧鼓动地厉害,手心微微溢出一层冷汗。

忽地,手心一阵痒意。

李月姝侧头,看见阿琰往她手心塞了帕子,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忽地松了下来。

李月姝朝他安抚地笑笑。

隅中时刻,一行人终于抵达长春宫。

第7章 淑妃

长春宫。

淑妃见到李月姝时,同样愣了下。

胞弟在世时,他的这位妻子便容色甚美,衬得旁人黯然失色。没想到胞弟去世多年,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,艳若桃李,清如月华,瞧不见一丝憔悴。

打扮素净却难掩仙姿,或许是已为人母的缘故,身形不同于几年前的单薄清冷,玲珑曼妙,婀娜似柳,李月姝身上更添了几分柔性神辉与缱绻。

淑妃弯唇招手:“母亲,弟妹你们来了。”

两人弯腰行礼,淑妃上前扶老夫人,脸上满是喜悦:“母亲快起,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。”

淑妃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,长相与老夫人有几分相似,五官明艳,穿戴华丽,头上珠翠缠绕,多年的宫妃身份令她一举一动透着雍容华贵。

与老夫人寒暄片刻,淑妃朝李月姝淡笑了笑,接着看向她身侧的阿琰,神情微亮:“这位就是长琰吧,长得可真灵巧,快让本宫瞧瞧!”

阿琰头回进宫,面对陌生的淑妃,他也不胆怯,上前行礼:“长琰给淑妃娘娘请安,娘娘万福金安。”

他小小的身躯挺拔,像颗雨后刚冒出土的小春笋,学着大人模样,惹得淑妃心中纳罕,喜欢不已。

“叫什么娘娘太生疏了,快喊声姑母来听听。”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。

阿琰奶声奶气:“姑母。”

淑妃欸了声,心里欢喜,拉着他的小手问:“可会看书写字?”

阿琰点头:“我已经学会了五百个字,会背《弟子规》。”

“背给姑母听听。”

阿琰清了清嗓子,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诵:“弟子规,圣人训.........”

一口气背了一刻钟,中间没有停顿卡壳,显然熟记于心。

淑妃对他流利的背诵很是满意,眼中笑意愈盛,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,阿琰逐一回答。

淑妃感叹道:“真是羡慕弟妹,这孩子太让人稀罕了。”

李月姝勾唇,笑意淡淡,眸底却难掩骄傲。

老夫人哈哈笑:“琰哥儿这孩子打小就聪明,像你三弟。”

胞弟的去世也是淑妃的遗憾,她叹了口气:“母亲早该把长琰带过来,晖儿要是有这孩子一半聪慧本宫也就满足了。”

老夫人正色:“娘娘说笑了,三皇子天资聪颖,哪里是琰哥儿能及的?听说前几日三皇子还被圣上夸赞了。”

淑妃无奈笑笑:“前阵子晖儿写了篇文章,恰逢被圣上看到了,说是写得不错,有大儒之风。”

可实际上只有内情人知晓,那段时间圣上龙颜大悦,仅有的几个皇子皇女皆被夸赞过,三皇子并不是最特别的。

想到资质平庸的三皇子,又见面前的伶俐懂事的阿琰,淑妃怅然。

要是她有个亲生孩子就好了,肯定也会像阿琰这样吧?

知子莫若母,老夫人看出她的遗憾,伸手拍了拍淑妃,以示安慰。

李月姝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圈,将淑妃的表情收入眼底。

三皇子非淑妃亲生,而是当年与淑妃一同入宫,因家世低微被封为才人的薛家女所生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。

薛家女去世后,淑妃恳求圣上将三皇子记在了自己名下,亲自抚养。

对上她的目光,淑妃敛了敛表情道:“还是大哥眼光长远,长琰能进弘文馆,对他有益无害,只是不知弟妹意下如何?”

她目光暗含打量。

淑妃进宫多年后弟弟才成亲,因此对于这位亲弟媳,淑妃不大熟。

原以为凭李月姝的姿色,在弟弟死后她会改嫁,没想到出乎意料。

余光扫了眼李月姝头上的白玉梨花簪,淑妃心底了然,看来真如传言那般,李月姝心里还忘不了丰澜。

淑妃神色稍缓。

李月姝此刻注意力在阿琰身上,眼见淑妃的尖长的护甲险些划过他的皮肉,她心神稍提。

闻言她转眸,似诉衷肠道:“妾身虽然心系孩子,但阿琰能为三皇子伴读,进入弘文馆,实属幸事,妾身赞同娘娘与国公爷的决定。”

不动声色将阿琰拉过面前,李月姝低声道:“阿琰,还不快谢过娘娘。”

阿琰肃着包子脸,一板一眼叉手:“长琰谢过淑妃姑母。”

“瞧这孩子.......”

一众人被他的称呼逗笑了,气氛松快。

在长春宫用了午膳,原定是领着阿琰给淑妃过过目,瞧瞧他性子如何。

结果见了后,淑妃对阿琰很是喜爱,做主要将他留一日,说待下午三皇子做完功课后让这两表兄弟见一面,免得到时在弘文馆陌生。

老夫人没有意见,巴不得乖孙多讨淑妃和三皇子的喜欢。

李月姝一开始担心,细想阿琰是淑妃亲姑姑,于情于理都会将他照顾妥当,便放心下来同阿琰解释了一番。

阿琰不想留在宫中,但他明白这里是淑妃姑母说了算,他不愿给阿娘添麻烦,于是答应地很干脆。

后妃家眷进宫有时限规定,午膳后待了半个钟头,老夫人与李月姝离开长春宫。

老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,步子走得慢,由宫女春棠细心搀扶。

李月姝走在老夫人右侧,她不是话多的人,和老夫人关系也不亲近,因此如来时般安静。

另一侧的春棠略微思索,张口:“老夫人——”

忽地瞥见远处銮驾,她面色骤变。

“是御驾。”

天子出行,闲杂人等避让。

李月姝与老夫人也看见了数丈外,由宫人肩抬的奢华轿辇。

浮雕龙纹,攀附龙首,宫人数众,仪仗威严。

毫无疑问,是天子仪仗。

避是避不开了,春棠领着两人和周遭宫人一样跪下。

御辇由远及近,所过之处一片跪拜,众人屏气敛息。

这时仪仗停下,御辇停在了李月姝与老夫人面前,随后听到上方威严之声:

“裴老夫人?”

赫然听到自己的名讳,老夫人心惊之余又行拜礼:“老身裴萧氏拜见陛下。”

景宣帝:“老夫人请起。”

老夫人颤巍巍起身,“谢陛下。”

景宣帝身着朝服,头戴冠冕,高坐于龙辇之上,凌厉的眼眸微垂扫过众人,睥睨之态威严赫赫,天子气势压得人险些喘不过气。

他淡淡出声:“老夫人是从长春宫出来?”

老夫人不知景宣帝这话是何意,小心谨慎道:“回陛下,正是,老身进宫探望淑妃娘娘,娘娘留了我等用膳,膳后不敢打搅过多,便退了。”

景宣帝颔首,眉色疏淡。

收回视线,他抬手,宽大袖摆上金色龙纹浮动。

大太监江福盛得令,拂尘一挥,掐着嗓子高喊‘起驾’。

御辇缓缓起步,霎时春风拂面,丝丝缕缕清香钻入鼻尖。

景宣帝狭眸倏眯,扬声道:“慢着!”

第8章 李隐香

在听到‘御驾’时,李月姝波澜不惊的心慌乱一瞬,随之逐渐放大,不等她看清帝王仪仗便被老夫人拉着跪在了地上。

青石地板传递出真实的触感,坚硬冰冷,李月姝垂下头像其他人一样恭恭敬敬,然而内心却一点也不平静。

离宫路上还能遇上大齐帝王的仪仗,是她没有想到的。

尤其是当御辇越来越近,对气味一向敏感的李月姝闻到了传闻中名贵奢华的龙涎香。

一颗心提起,脑海中那根弦不可控制地紧绷,尤其是当御辇停在面前,头顶响起低沉威严的问候,李月姝脑海‘嗡’地一声,不知想起了什么。

好在她低着头,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,而景宣帝也只是同老夫人简单寒暄两句,便要离开。

然而变故横生。

“慢着。”

帝王之令落下的那一刻,抬轿的宫人反应迅速,整齐地停留在原地,目视前方。

江福盛心生诧异,微微躬着脊背候在一旁等待指示。

其余人等疑惑,摸不着头脑。

景宣帝默不作声,待微风散去,他侧首垂视,目光巡向地上的人。

众人心生忐忑,尤其是站着的裴老夫人,神情不安,不明白皇帝在找什么。

倏然,景宣帝凤眸一转,视线凝聚在那抹浅色身影上。

他轻撩眼皮:“这位是?”

裴老夫人愣了下:“回陛下,这是老身已逝小儿的遗孀,李氏。”

李氏。

景宣帝在脑海搜刮了一圈,“礼部侍郎李家的?”

听到家门,李月姝眼帘微动,她保持着跪姿答复:“回陛下,家父正是礼部侍郎李文崇。”

清泠如水的嗓音令人耳目一新,犹若玉珠落盘,悦耳动听。

她躬着腰,纤薄的脊背形成优美的弧度,颈后的一抹肌肤白得刺眼,垂着头,乌发李鬓,令人看不清她的面容。

但光是听声音,也能让人联想出一张芙蓉美人面。

耳畔似有羽毛轻拂,一触即离,景宣帝目光从她发间的白玉簪离开,往下移动。

眸光定睛在某处,他漫不经心道:“夫人所用何香?”

李月姝脱口而出:“臣妇并未用香。”

话落四周忽然陷入沉寂。

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,李月姝下意识抬头,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幽深的眼眸。

睫羽倏忽一颤,李月姝连忙稳住心神,发现景宣帝正在看自己。

准确来说,是在看她腰上的东西。

李月姝低头,看到自己腰上系着的锦囊,终于了然。

她语气恭敬:“回陛下,臣妇只是闲来无事将几种香料添在了香囊里。”

所以严格意义上,她并没有用某种特定的香,搭配出来的香料所散发的香气也不是如今已有的,难以给皇帝准确的答案。

这么说,倒也没错。

话落李月姝重新低下了头,不敢再直视龙颜,窥探帝王神色。

忽然暴露于日光下的脸庞艳若桃李,璨如星子,冰雪一样白皙细腻的肌肤带着美玉般清透的质感。

江福盛暗自心惊,这裴家三夫人竟如此貌美。

丹唇琼鼻、眸似秋水,纵观宫中佳丽三千,也找不出一张这样的美若无瑕的脸。

他偷偷抬眼,发现自家陛下面色平静无波,看不出一丝端倪,仿佛眼前的绝世美人与路边花一般无二。

不愧是陛下。

眼底亮色一闪而过,转瞬即逝。

景宣帝抬颌不语,挺拔的脊背向后倾靠,姿态慵懒,他扫了眼江福盛。

收到陛下的示意,江福盛白净圆脸上立马堆起笑,几步上前来到李月姝面前,笑眯眯问道:“夫人请起,可否将您的香囊解下给陛下过目?”

跪了许久,小腿有些发麻,李月姝从地上站起来,骤然听到后半句话神情微微迟怔。

一旁的裴老夫人反应迅速,伸手动作果断地扯下她腰上的香囊,交给了江福盛。

“一个香囊而已,能被陛下过目是它的福气。”她脸上堆砌着笑。

江福盛双手捧着那枚天青色香囊递给景宣帝,“陛下请过目。”

香囊外观素净,缎面上绣着花鸟与福禄纹,针法寻常,并无特别之处,唯有透过面料散发出的香气较为特别,馥郁清冽。

景宣帝将香囊举于眼前,落在他宽厚的掌心小巧得像一件袖珍玩意儿,修长的指节将其肆意把玩着。

“夫人说说里面都添了些什么香料?”

鼻尖萦绕着这股香,他淡声问道。

李月姝不假思索道:“沉香三钱、甘松半两、白梅一钱、紫竹叶一片、丁香两钱、麝香一分.........”

对自己经手的香烂熟于心,李月姝精确地说出里面的每一味香,没有遗漏。

景宣帝诧然:“夫人懂制香之法?”

李月姝:“受先母陶染,略知一二。”

这话令景宣帝侧目,高门贵女向来以掌握琴棋书画、诗酒花茶八雅及女红为荣,这还是头一回见擅制香的,尤其这香调制地并不差。

倒是稀奇。

“这香可有名字?”他问。

李月姝摇头:“暂无。”

这是她这两日新调的香,还没想好叫什么。

话音刚落,便听帝王开口:“如李似雾、藏梅凝竹,香气飘渺似有若无,清新冷冽香而不腻,便叫——”

他一顿,看向李月姝:“‘李隐’如何?”

李隐香。

李月姝有意见也不敢说,于是她颔首,状似感激道:“谢陛下赐名。”

这名字倒也贴切,雅致不失韵味,简单大方,容易被人记住。

李月姝如是想道。

她目光紧盯着景宣帝手中那属于自己的香囊,见他眉色平平,心想过目完总该归还自己了。

结果念头才起,就见景宣帝大手一挥,随后宫人起驾,浩浩荡荡的仪仗渐行渐远,连带自己惦念的香囊。

李月姝愕然。

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际,空无一物。

裴老夫人瞥见她的表情,语气薄鄙:“莫要小家子气,一个香囊而已也能让你惦念不舍。”

“能得陛下赐名是幸事,但你身份受限,此事不可大肆宣扬,免得惹人非议。”

李月姝充耳不闻,乖顺道:“儿媳明白。”

实则她已经想好怎么大赚一笔了。

第9章 探查

回到翠微苑时已至日暮,金乌坠西,天边斜阳残留,余下一大片紫红晚霞。

明日是个大晴天。

李月姝盘膝坐于方榻,望着雕花窗牖外的天色心道。

思及更要紧的事,她执笔在空白宣纸上写下几行字,随即召来丫鬟月支。

将香方交给月支,李月姝细细叮嘱:“其他香先暂时停手,吩咐香坊尽快购置上面的香料,按照方子调制,再送去李香铺。”

李香铺原是李母当年嫁到李家的陪嫁铺子之一,后来李月姝成亲,这间铺子自然而然成了她的嫁妆。

铺子位于城内东市,临近朱雀街,极为繁华巧越的地段。但在李月姝接手前铺子经营不善,获利一般,勉强存活着。

直到在李月姝的精心打理下,香品更新迭代,出了几款备受京中女眷追捧的香,李香铺才扭亏为盈,成了京城内有名的香铺之一。

“像往常一样,待香坊调制出香例送过来我瞧瞧,若无意外便先制香丸三百枚、雕花香丸一百枚、香角五十、末香一铢。”

说完李月姝停顿了片刻,思忖后道:“香丸十枚一盒,定价二十贯、雕花三枚一盒十贯,至于香角、末香则让胡娘决定。”

静静听从吩咐并用纸笔记下的月支闻言吃惊:“夫人,这会不会卖得贵了?万一卖得不好........”

岂不是亏本了?

尤其是雕花香丸,大小份量与普通香丸一致,不过是在丸面上多添了些复杂的刻纹,便足足贵了一两多。

月支忧心忡忡。

李月姝摇头:“不会。”

她的语气笃定,似乎胸有成竹。

月支一贯相信自家夫人,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,主要职责除却照顾夫人外,便是将夫人的话交代给外头的铺子掌柜。

能将亏损多年的铺子盈利,这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,夫人这些年的不容易她都看在眼里。

见状不再担心,月支看了眼手上的香方询问:“那夫人,这香名叫什么?”

李月姝勾唇:“李隐,乃圣上赐名。”

“圣、圣上赐名?”月支瞠目结舌,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三两句将下午在宫中发生的小插曲与她说清,李月姝面若思考,沉吟吩咐:

“你抽空去铺子一趟,将这件事告知胡娘,让她找几个人将此事透露出去。”

胡娘人称胡娘子,是香铺的掌柜,李月姝这些年能将李香铺打理得井井有条,其中少不了胡娘的能干。

“圣上赐名李隐香”

光是这个噱头就足以让人驻足,毕竟谁都会好奇圣上亲自赐名的香到底是怎样的?有多稀罕?

一道勾起了人心底的好奇,这香就不愁卖了。

尤其对于京中达官贵人来说,难免在各方面都要追随圣上以表忠诚。既然圣上都觉得好的香,那一定是好的,多买点准没错。

即便士官文人面皮薄,不可能亲自去买,否则可能被人抨斥媚上,但一定会差遣身边奴仆,亦或是吩咐家中女眷代买。

按理来说,李月姝应该定价再高些,可惜这李隐香所用香料不算太昂贵,顾及李香铺的名誉,她取了个折中价。

就当是借着李隐香让‘李香铺’的名气更上一层楼了。

月支显然也明白其中道理,当即喜笑颜开:“夫人放心,此事奴婢一定办妥!”

李月姝勾唇:“切记要将‘圣上赐名’透露出去,但也要注意分寸,莫要胡乱攀扯。”

说多错多,适当保持神秘才有反向效果。

月支重重点头,浑身充满干劲。

她折好香方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,然后出门去了。

屋子静下来,天边的晚霞也逐渐隐去,取而代之的暮色。

李月姝点燃烛火,周遭的明亮缓缓吞噬黑暗。

顷刻间,她脑海中忽然浮现今日景宣帝的眼神。

无人知晓,尽管只是一场简单的问话,李月姝当时的后背已经彻底凉透。

好在,无人发现端倪。

撇开不相干的念头,李月姝着手收拾阿琰离开时未收好的书本字帖,一张张仔细叠好。

.........

皇宫,天子寝殿。

江福盛脚步匆匆迈入殿内,圆滚的身躯略显沉重,他帽檐下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。

“陛下,奴才已经查清了。”

景宣帝未抬头,注意力在持在手中的书籍上。

江福盛缓了口气,继续道:“裴三夫人出自李家,乃李家嫡女,李侍郎原配夫人岑氏,祖上有擅长制香者,写下《岑氏香方》,这本书后来被李夫人带去了李家。”

“坊间听闻,李家嫡女的确擅调香制香,并且在朱雀街有一香铺,名为‘李香铺’,想来是以裴三夫人的名讳为名。”

“奴才酉时下值后出了宫,去了一趟李香铺,铺子里的确售卖各种香,据掌柜的说这些香大多出自他们主子之手,也就是裴三夫人。”

“.........”

他简要地说完自己查到的,随后说出重点:“只是奴才试闻了李香铺过往的所有香,皆没有找到那帕子上的香。”

原以为那件事有了眉目,没想到又是一场空,江福盛有些气馁,又听景宣帝问:

“相似的呢?”

景宣帝已经合上书,掀起眼帘扫了江福盛一眼,随手丢给他张帕子。

江福盛感激涕零:“谢陛下!”

擦完脸上的汗,他摇头:“相似的奴才也没有找到。”

景宣帝一言不发,凝视眼前孤零零静躺桌案上的香囊。

烛光映衬着那张深刻清晰、气势逼人的脸庞,淡漠的神情令人难以琢磨。

漫不经心敲打桌案的指节曲起,夹起香囊放至鼻下。

下午闻到的那缕熟悉幽香仿佛是错觉,景宣帝唇畔变得平直。

江福盛忐忑出声:“陛下,还要继续深查那位裴夫人吗?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比起虚无缥缈的猜忌,景宣帝更相信那是一瞬错觉。

下午被那帮人吵得头疼,险些犯了旧疾。

不过闻到一缕香便起了疑心,景宣帝眼中泛起嘲弄。

既然确证香囊对自己无用,景宣帝也不欲费心继续查证不相干之人。

指缝间的香囊随手搁在案面,滚弹几下,落入了镂空书筒。

第10章 刺客

被留在长春宫的阿琰在晚间见到了三皇子,对方是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胖子。

淑妃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,便将阿琰安置在了偏殿,与三皇子同住。

深夜阿琰裹在被窝里情绪不高,这还是他自记事以来头一回离家睡,周遭都是陌生的。

好在——

阿琰伸手钻进枕头底下,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狸奴布偶。

这是阿娘给他做的,一直陪着他,据月娥姐姐说这是阿娘在他出生前就做好了,他小时候每天只有抓着小狸奴布偶才肯睡。

捏了捏布偶的耳朵尖,阿琰同它小声说了几句话,直到困意袭来,他下巴抵在上面睡着了。

翌日吃过朝食,淑妃准许两人去玩。

“晖儿,今日母妃允你休假一日,你同琰哥儿一块玩去吧。”

淑妃从宫人手中接过金丝嵌玉蹀躞腰带,弯下身亲自为三皇子系上。

系好腰带,她抬头整理他的衣襟,语气亲和道:“琰哥儿年纪小,你是皇子,又是兄长,需主动肩负责任,把表弟照顾好,明白吗?”

“儿臣明白了。”

三皇子声音不大,嗫喏道,他如今八岁,个头不算矮,但由于平日贪食,身材也要比同龄的孩子胖,一张脸面团似的,看上去很是憨厚。

淑妃蹙眉,见他表情怯懦更是怒从中来。

“晖儿,你是男子汉,说话该大声些,你这样子要是被你父皇见了,他不会喜欢的!”

她冷着脸道,忍不住高声。

三皇子僵住,神色慌张:“母妃对不起,儿臣知错了.......”

淑妃气不打一处来,横眉冷竖:“本宫不需要你道歉,你只需记住凡事大大方方些,莫要唯唯诺诺一副小家子气!”

有时候她不明白自己家世位分都不差,怎么会养出三皇子这样的性格?

归根结底还是她没能有自己的孩子。

然而她越是如此,三皇子就瑟缩地越厉害,他低下头面色赤红:“是,母妃的教诲儿臣谨记于心。”

一旁的阿琰看了眼淑妃,又看了眼三皇子表兄,不明白淑妃姑母为何突然这般严厉。

淑妃恨铁不成钢,顾及外人还在,她最终压下心头的躁郁,摆摆手让两个孩子出去了。

出了长春宫,三皇子明显松了一口气,变得开朗了些。

他想起淑妃的交代,转身看向阿琰:“裴表弟,你玩过藤球吗?”

阿琰点头:“玩过。”

三岁时阿娘送了他一个藤球,尽管那时他还小不会踢,但亦是每日都要拿出来玩一玩。

三皇子愉悦:“那我们去玩藤球吧?”

“好!”

愉快地决定好,三皇子吩咐宫人去把自己心爱的藤球拿来,带着阿琰去了平日里自己玩藤球的地方。

结果没玩多久,也有可能是三皇子嫌阿琰踢得不好,便改了主意,和宫人们玩起了捉迷藏。

阿琰对捉迷藏不感兴趣,便留在原地自顾自玩藤球。

啪——

没踢中。

啪——

藤球踢进了草丛里。

阿琰自己跑去捡起来。

随后他盯着脚边的球,一鼓作气用力一踢——

藤球飞窜出去,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,最后‘砰’的一声,远处传来骚乱。

阿琰站在原地眨了眨眼。

好像砸到了人。

早朝后,回紫宸殿的途中,江福盛听到景宣帝问:“淑妃挑了裴国公的小侄子给三皇子当伴读?”

今晨朝堂上见到裴聿珩,他想起前几日对方似乎提过这回事。

江福盛:“回陛下,是有这么回事。”

“昨日裴老夫人进宫就是为此事,那裴三夫人李氏便是裴家小少爷的母亲,听闻淑妃很是喜爱那位小外甥,特意将他留在长春宫住了一晚。”

景宣帝见怪不怪,淑妃一向喜爱娘家的子侄,三皇子的头个伴读便是她主动求了自家长兄的长子。

于帝王而言,最忌皇室拉帮结派、结党营私。然自从将三皇子记在淑妃名下,交由她抚养时,在外人看来就默认裴家是三皇子一脉,且是圣上恩准。

饶是伴驾多年,江福盛也一时拿不准景宣帝的心思,踌躇片刻他试探道:“听闻这段时间三皇子时刻勤勉,一心用功,陛下不如去瞧瞧?”

说实话他这措辞有些拙劣,但也暂时想不出其他理由,毕竟作为御前大太监,江福盛最清楚不过陛下修身养性,已多年不幸后妃,唯有看在几个皇嗣的份上才有空去后宫走走。

许是这个建议正中景宣帝下怀,他淡淡嗯了声:“左右无事,去瞧瞧。”

江福盛连忙跟上去。

然而才过了御花园,半空中便有异物飞来,直直地朝着这边砸来。

江福盛头顶轰地一声,脸色惨白如纸。

反应过来,他护在景宣帝身前,失声尖叫:“护驾!护驾!”

“有刺客!”

他一喊,场面瞬间变得骚乱,宫人们如鸟兽般方寸大乱。

砰——

空中飞窜而来的不明物体最终砸在江福盛胸口,随后又快速落地,翻滚几下停在一双玄青墨绣龙爪纹锦靴旁。

待众人看清是凶器为何物时,表情无一不惊愕。

景宣帝垂眸,扫了眼脚边的藤球,眉宇间神态自若。

“对、对不起!那只球是我踢的!”

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人心生警惕,纷纷望向声源处。

半人高的茂密草丛后传来细簌动静,下一瞬钻出一个孩童。

阿琰发现自己砸到了人后,连忙抄近路跑过去。

拨开身前的草丛,他看到一大群人,表情微微呆滞。

好多人啊。

看到是个半大稚童,在场的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。

“你你你!你个小孩怎可如此大意?你知不知道你的球砸到人了?”

江福盛气势冲冲地过去,叉腰训斥。

阿琰点头,揣着手面露歉疚。

见他还算知错,江福盛语气缓和了些:“看你眼生,你是哪家的小孩还不快报上名来?还有你身边的下人呢?”

阿琰如实道:“我叫裴长琰,是裴国公府的小孩,淑妃娘娘是我的姑母,我想一个人玩没让人跟着。”

他怕宫人因自己是受罚,就撒了个小谎。

看到江福盛胸前衣服上的藤球印,阿琰更愧疚了。

“这位公公对不起,我踢的球砸到了你,我向你道歉。”

他朝江福盛作揖行了一个标准的道歉礼。

如此有礼的小孩江福盛还是头一次见,一时间心底的那股气散去不少。

但是——

第11章 砍头

江福盛看了眼景宣帝的方向,顿时板着脸道:

“砸到杂家是小事,你可知你的球差点就砸到圣上了?要是伤了圣体那可是要砍头的!”

“圣、圣上?”

阿琰稚嫩的脸上满是惊骇,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男人身上。

阿琰从未见过圣上,可也知晓圣上是全天下最最尊贵的人。

他对景宣帝的第一印象就是高。

大伯父也很高,平日被他抱在怀里阿琰能看到别人的头顶,但眼前的圣上似乎比大伯父还要高大威猛。

逆着光阿琰看不清他的脸,华贵的锦服上金丝纹路熠熠闪烁耀眼光辉,大片的蟠龙绣栩栩如生。

这就是圣上?

见他呆愣愣的,江福盛伸手推了推他,“还不快向陛下行礼?”

阿琰回过神,跪拜行礼:“小儿裴长琰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
稚气的嗓音略有黏糊,落入景宣帝的耳中。

他下颌微垂,如古井般无波深邃的视线淡淡投在阿琰脸上,眉梢轻挑:“你就是裴国公常挂在嘴边夸赞的小侄儿?多大了?”

裴聿珩是朝中重臣,受景宣帝信任,两人年纪相当,少年时便相识,君臣关系要比旁的深厚两分。

偶尔闲谈,景宣帝不止一次听对方提起自己那年幼丧父的小侄子,听得多了景宣帝也有了印象。

如今一瞧,模样的确不俗,要比旁的小孩俊俏几分、白净些。

脑海中闪过一抹细腻的白,想来这小孩的肤色应是随了他母亲。

阿琰点点,乖乖道:“小儿已经四岁了。”

他惴惴不安:“陛下恕罪,小儿不是有意踢球砸人的,更没想过伤害陛下您,望您原谅.......”

阿琰小小年纪叉着手,朝景宣帝深深鞠躬,态度诚恳。

不等景宣帝开口,两队羽林军脚步匆匆地赶来,为首的统领满头大汗,神色焦灼:“陛下,属下来迟,您没事吧?”

见景宣帝毫发无伤,空气中没有血腥气,统领悬着的心落回实处。

他四下张望:“刺客呢?是不是已经跑了?属下这就去捉拿!”

他嗓音洪亮如雷,说完就要动身。

景宣帝敛眸淡声:“不必了,没有刺客。”

羽林军统领愣了下,转头注意到景宣帝脚边的藤球,又看向面前垂头丧气的小孩,顿时明了。

待景宣帝摆手示意,他躬身告退。

阿琰望着这一幕,聪慧如他,顿时明白那位将军口中的‘刺客’就是自己,心里生出了紧张。

“今日是小儿之过,陛下若要惩罚,小儿无怨无悔。”

他鼓了鼓脸颊,惴惴不安道,神情出奇得坚定。

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令景宣帝的不由好笑,“你可是惊扰圣驾是何罪?会受怎样的责罚?”

阿琰摇头。

景宣帝扯唇:“不知你就敢认罪,该说你年幼无知还是胆大包天?”

阿琰小脸一白,“陛下是要砍我的头吗?”

想起方才江福盛说的,阿琰眼中终于有了害怕,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人面前,举目茫然。

意外的,景宣帝起了捉弄心思。

他面无表情,口吻闲散:“若朕说是呢?”

啪嗒。

一包眼泪毫无征兆地从阿琰眼眶里滚了下来,一张口便是哭腔:“那在我死之前,陛下能不能让我见娘亲最后一面?”

“或者让我留一封遗书也成,我想告诉娘亲孩儿不孝,这辈子没法尽孝了望她原谅......”

“下辈子我还要做阿娘的孩子呜呜呜.........这是我最后的心愿。”

阿琰哽咽抽噎地说完了,目光祈求地望着景宣帝,眼角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,泪光闪烁。

他抬袖给自己擦去。

一边擦一边抽泣,淡蓝色的衣袖霎时间被泪水晕出一片深色。

四下鸦雀无声。

江福盛汗颜,他抬眼悄悄瞄了眼景宣帝冷峻的侧脸,心想这下糟糕了,陛下头一回逗小孩,就把人家惹哭了。

这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快死了都还惦记着家中娘亲,如此孝心,他都听得心口发酸。

“陛下?”他适时出声。

要不咱算了吧?人小孩不过四岁,他们这难免有欺负幼童的嫌疑。

景宣帝斜他一眼,眼神看向面前抽抽嗒嗒的小孩,那颗坚硬如磐石的心难得生出了一丝良心。

心底微啧,他负手若无其事道:“朕何时说过要砍你头?你这小孩莫要信口胡诌。”

阿琰抽噎:“没有吗?”

景宣帝睨他:“有吗?”

阿琰表情迟疑,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了毛虫。

一旁的江福盛心里着急。

小祖宗,你赶紧摇头啊!陛下都把台阶搁你脚边了!你倒是下啊!

阿琰可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的弯弯绕绕,陷入纠结。

景宣帝嗤笑,垂眸看着眼前的蓝色豆丁,语气多了丝兴味:“你不怕朕?”

“怕。”

阿琰摸了摸脖子,小声补充:“怕陛下砍我的头。”

“.........”

要不是这小孩眼神纯澈,一脸真诚,景宣帝都要怀疑他是在反讽自己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

阿琰不敢违抗,乖乖仰头,一张眉清目秀的包子脸大大方方地暴露于视野,眼角脸颊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。

嘶——

江福盛心惊。

怪哉,怎么会觉得这小孩竟生得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呢?

尤其是一双眼睛。

江福盛在心里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耳廓,心想定是近日太累,否则怎么会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?

景宣帝只觉心中飞快闪过道奇异感觉,未及细想便被打断。

“裴长琰!你怎么跑这里来了?我差点以为你不见了——”

隔着树荫看到阿琰的身影,三皇子飞奔而来,结果在看到乌泱泱一众人后声音戛然而止。

“父、父皇?”

看到景宣帝的那一刻,三皇子冷汗直流,恨不得转身逃窜。

迈着沉重的步伐,他忐忑道:“儿臣拜见父皇,父皇圣安。”

景宣帝蹙眉:“这满头大汗的做什么去了?”

三皇子低下了头,嘴唇蠕动,不敢撒谎道:“母妃准许儿臣今日休息,儿臣先和长琰表弟玩了藤球后便去了捉迷藏.......”

听到‘捉迷藏’,景宣帝眉眼一沉。

见状三皇子膝盖一软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:“儿臣知错了,请父皇息怒!”

说着他主动伸出了手,像没有完成课业,被弘文馆老师打手心以示惩戒一样。

阿琰左看右看,也跟着扑通跪下,乖巧地伸出手心。

“请圣上息怒。”

第12章 敲打

看着面前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两小孩,景宣帝冷笑。

怎么?在他们眼中自己就是这样的人?动辄打骂?

“下不为例,起来罢。”他语气凉如水。

三皇子不可思议,父皇竟然没有责骂他。

两小孩从地上起来,“谢父皇/陛下。”

阿琰不久前哭过的眼周红肿,在白嫩的脸蛋上格外明显,三皇子浑身也略有狼狈,虽然体格稍胖,五官倒是憨态。

一高一低站在一起,也是赏眼。

视线掠过阿琰腰上系着的荷包,景宣帝想起昨日拿走的香囊,语气悠悠道:

“伸手。”

阿琰与三皇子对视一眼,俱从中看到了惊悚。

还是逃不过打手心吗?

不敢违抗,两人垂着头伸出手。

忽地掌心一阵冰凉,阿琰抬头,发现自己手心里多了一颗白玉珠。

玉珠通体乳白,冰凉却不刺骨,镌刻复杂纹路,温润似被常被人握在手心把玩。

阿琰合掌才堪堪握住。

三皇子手里的则是墨玉,大小纹路一致。

他猛然抬头,不解其意:“父皇?”

三皇子张口想问什么却见景宣帝已挥袖离去,只余一个高大背影。

难得在节庆外收到来自父亲的赏赐,三皇子捧着墨玉珠感动得痛哭流涕。

阿琰则握着白玉珠茫然四顾。

给他珠子干什么?

.........

长春宫。

听到外头宫人传唤声,淑妃惊愣之后欣喜若狂。

“快快!圣上来了,快看看本宫哪里不妥?”

她对着妆奁镜左看右瞧,生怕自己衣容不整。

春棠扶了扶发髻的金簪,笑着说:“娘娘放心吧,您今日花容月貌、光彩照人,圣上见了定会喜欢!”

这话淑妃爱听,随手赏她一对玉耳坠后起身前去迎接景宣帝。

“陛下怎么突然来臣妾这儿了?”

景宣帝:“随意走走。”

这话令淑妃更高兴了,陛下还是惦记着她的,不然这后宫这么大,随意走走怎么就偏偏走到她长春宫来了呢?

使了个眼色给宫人,她语气雀跃:“快去把茶水呈上来,就用圣上赏赐的西湖龙井。”

景宣帝坐在太师椅上开口道:“不用麻烦,朕说几句就走。”

淑妃顿了顿,脸上笑意淡去几分,她犹豫问:“那臣妾让人去把三皇子叫来?三皇子好些天没见陛下,今晨还在念叨父皇呢。”

景宣帝再次拒绝:“不必,朕方才来的路上见过了。”

淑妃愣怔:“陛下见过三皇子了?”

景宣帝未应声,转而盯着她,突然言道:“你宫里的那些奴才该整顿了。”

他的语气不咸不淡,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的一句话。

却听得淑妃心中咯噔一下。

不等她细问,就见景宣帝眉头皱了下。

他环顾殿内,视线落在轻烟袅袅的香炉上,“你宫里的香换了?”

淑妃莞尔:“陛下好嗅觉,臣妾今日才新换了香便被您发觉了。”

想起什么,须臾她似随口一问,却难掩试探的意味:“陛下觉得这香如何?”

景宣帝不语,眸光淡淡地瞥向她,似笑非笑般。

被瞧得发虚,淑妃讪笑解释:“这香是昨日臣妾母亲携三弟妹进宫时带的,还是臣妾那三弟妹自个儿调的,据说有凝神静气、疏经养颜的功效。”

“臣妾觉得香气不错,闻着的确舒坦,便让人点上了,陛下觉得如何?”

景宣帝神色如常:“不过尔尔。”

闻言淑妃似乎松了口气,眼中笑意加深。

一切尽收眼底,景宣帝忽觉乏味,“朕还有事,淑妃留步。”

淑妃失落:“臣妾恭送陛下。”

待人走远,她脸色骤变,面庞拉长:“去把三皇子身边的奴才统统叫来!本宫要问话!”

她倒要瞧瞧这些下贱奴才干了什么,竟惹得陛下亲自来敲打她,传出去她长春宫的脸都要丢尽了。

很快宫人被捉来问话,各个忐忑不安,不敢隐瞒。

待得知这些宫人纵容三皇子玩起了捉迷藏,还放任阿琰一个人独自玩藤球,险些砸到皇帝后,淑妃气得差点要晕过去。

最后她大发雷霆,将伺候的宫人统统打了板子,主责者发配去了掖庭。

.........

因着担心孤身一人在皇宫的儿子,李月姝从昨日到今天饭难咽食,心不在焉。

差人去府门口等候,终于在午后日中片刻等到了下人传来的消息:

阿琰乘坐马车从宫里回来了!

李月姝当即放下手中的香匙,提裙出门。

下人脚程有限,传话有延迟,等李月姝从香室走到院门口,已经见到了阿琰的人影。

“阿娘!”

平日里一贯遵循君子涵养从不大声喧哗的阿琰,在门口马车上下来便迫不及待狂奔翠微苑,看到李月姝的那一刻忍不住喊道。

李月姝远远见他小短腿迈地飞快,身形歪歪扭扭的,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。

“莫要着急,小心脚下!”

十步、五步、两步——

李月姝附身张开双臂,阿琰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里。

“阿娘,孩儿好想您啊.......”阿琰语气激动又眷恋,满是对李月姝的思念。

李月姝一颗心像泡进了蜜罐,又甜又暖,忍不住收紧手搂着他温柔道:“阿娘也是,想得寝食难安。”

这话过于肉麻,阿琰不好意思地抿嘴笑:“孩儿亦是,幸好有您给我做的狸奴在身,昨夜我才睡着。”

他扯下腰上的荷包,掏出狸奴布偶给李月姝看。

他一路上不带停歇地小跑快走,雪团似的脸庞通红,额头布满汗水。

李月姝满眼心疼:“瞧你满头大汗的,阿娘给你擦擦,免得着凉。”

阿琰乖乖仰头,想起什么他撇头往后瞧:“哦对了,大伯父,烦请您将我给阿娘带的糕点拿出来。”

思子甚切,李月姝满心满眼都是阿琰,经他一说这才注意到在后头踱步而来的裴聿珩,身着鹤纹绛紫朝服,头戴乌纱,身长挺阔,通身贵气。

除此之外,他手上提着一只三层食盒,看上去有些突兀。

对上她意外的表情,裴聿珩主动道:“今日下值得早,就顺道去接了阿琰。”

李月姝不确定这‘顺道’有多顺,她也不欲探究,只客气道谢:“谢过国公爷,麻烦您了。”

食盒略重,裴聿珩将它交给翠微苑的下人,并对李月姝道:“这是御膳房给长春宫做的几样点心,阿琰觉得你会喜欢,便央求淑妃娘娘新做了一份。”

阿琰哒哒哒跑过去打开食盒,端着一叠品相极好,散发香甜气息的糕点递给李月姝,目光期待道:“阿娘您快尝尝,有桃花酥和豌豆黄,都很好吃。”

他想伸手拿一块喂给李月姝,想起自己手上有汗便又‘嗖’得缩回去。

李月姝拍拍他的后脑勺说:“现在不方便,阿娘从香室出来还未洁手,等回去再吃。”

她眉目含笑,唇角轻扬,眸似春水,如初绽的桃花拂面,发间的玉簪倚倚晃晃,若隐若现。

在孩子面前,她总是温柔的、慈爱的、耐心的,周身散发着一如暖阳的和煦,令人移不开眼。

李月姝起身:“阿琰之事麻烦您了,上次是我言辞不当说了气话,还望国公爷放在心上,李月姝在此给您赔不是。”

话落她腰肢一扭,盈盈欠身,朝裴聿珩行了道谢礼。

抬眸隐去炙光,裴聿珩语气疏离:“言重了,阿琰是我的亲侄子,我视他如亲子,他的事我自会上心。”

李月姝睫羽轻颤,投下一片阴影,恰好盖住了她的眸色。

裴聿珩:“阿琰初十入学,距今还有几日,趁这几日天气尚好,你可带他外出转转,挑些喜欢的读书用具。”

李月姝颔首:“记下了。”

张口还欲说什么,小厮急色找来耳语一番,裴聿珩脸色微变,匆匆离去。

李月姝牵着阿琰回去,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。

收拾换下来的旧衣时,摸到阿琰时常佩戴的荷包鼓鼓当当,意外的重。

李月姝敞开荷包倒出一堆小玩意,其中‘咚’的一声响,一枚圆润的白玉珠滚出,在黄花梨木桌上轻弹几下。

看清玉珠模样,李月姝瞳仁猛然一缩。

第13章 玉珠

李月姝握住阿琰的肩膀,神情焦灼。

“阿琰,你如实告诉娘亲这珠子哪儿来的?你在宫里发生了什么?”

如果她没看错的话,这珠子乃羊脂玉精心打磨而成,色泽品相皆是玉中极品,价值连城。

更遑论珠面上的龙纹,只有皇室中人,或者说皇帝才能用。

而今这么一颗来历不明却贵重的珠子兀然出现在阿琰身上,这让李月姝不得不慌。

此物十有八九出自皇宫,宫廷之物一向不外传,私自携带出宫可是重罪。

出乎意料地,阿琰很镇定,指着玉珠如实道:“这是圣上给我的。”

此话如惊雷落下。

“圣上?!”李月姝声音拔高,“你见到圣上了?”

“阿娘?”阿琰见她反应如此大,有些不知所措。

只是见到了圣上,阿娘为何如此紧张?

李月姝相信儿子不会撒谎,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道:“阿娘只是太过惊讶,所以阿琰你真的见到圣上了?他为何会把这珠子给你?”

上午发生的事阿琰早就想和她分享了,于是靠着深刻的记忆力,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
听完后,李月姝倒吸一口气,只从阿琰的言语中她都能想象当时情形有多么跌宕,更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日,自家阿琰的经历便如此丰富。

不过悬着的心渐渐落下,李月姝长舒一口气。

原来如此。

看来是她多虑了。

阿琰细长的眼眸中透着困惑:“我也不知陛下为何要将珠子赏给我,不过三皇子表兄也有一颗,他的是黑色的,阿娘知道吗?”

李月姝亦摇头:“阿娘也不清楚,既然圣上把珠子给你了,你就好好收着,莫要丢了便是。”

听阿琰描述的,能遇见皇帝只是巧合,玉珠应当也只是皇帝顺手给的,不只独独给他。

圣心难测,阿琰的不解一如她昨日的不解。

好端端的,皇帝怎么对她的香囊起了兴趣?

回想阿琰语中的内容,李月姝怕上午的经历给他小小的心灵留下阴影,便温声安慰道:“那砍头的说法是吓唬你的,陛下向来勤政爱民,不会随意砍人头颅的.......”

说着说着,李月姝停顿,渐渐减弱,语气中透着不确定。

因为她蓦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言:据说皇帝在潜龙时镇守边疆多年,击溃戎人数次,但由于杀的人太多以至戾气过重,登极后每日都要杀一个宫人以泄煞气。

这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,刚才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。

李月姝轻轻掠过,幽幽叹气道:“总之你将上午的事忘了,莫要自己吓自己,不过记住今后进了弘文馆,你不可再像今日般莽撞,踢球伤到旁人知道吗?”

她捏了捏阿琰肉嘟嘟的脸颊。

阿琰握拳:“阿娘放心,我会努力忘掉,以后踢球一定会小心,绝不伤到旁人!”

见他虎头虎脑的,也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,李月姝好笑地刮了刮他的鼻子。

阿琰笑嘻嘻躲开,把白玉珠放入李月姝手中,“这珠子好看,摸上去凉凉的,我想把它送给阿娘,等夏日您可以用来降暑!”

心底微哂,李月姝可不想用皇帝的东西,“阿琰的好意娘心领了,不过这是圣上赐给你的,不能轻易送人。”

“阿娘也不行吗?”

“不能。”

“好叭。”

阿琰有些失望。

.........

夜深人静,李月姝难以入眠。

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一阵,直到听到外头墙外传来的隐约打更声,她干脆起来。

青丝坠肩,她随意披了件外裳,独自坐在烛台旁的圆凳上。

烛光映照下,她摊开手心,一枚紫玉扳指赫然于上,内外雕刻精致复杂的纹路,色泽饱满,华贵而神秘。

一声叹息自唇畔溢出。

若不是阿琰带回来的那枚玉珠,李月姝几乎忘了这枚扳指。

几日后,李月姝得闲,抽空准备带阿琰外出购置一些文墨。

得知要出府,阿琰格外高兴,因为在他四年的短暂人生里,极少有机会出府。

于是大清早醒来便跟在李月姝身边,显然是极为期待。

吃过朝食,母子俩换了适合外出的衣裳,带上奴仆,出门乘坐马车。

到了西侧门,马车已经在外等候,仔细看却不是府内女眷外出乘坐的马车,而是一辆更为宽敞、豪华的黑色马车。

疑惑间,一只手挑起缎帘,裴聿珩的脸映入眼帘。

“后院的马车坏了,上车我载你们一程。”

李月姝牵着阿琰,闻言犹豫道:“可能会耽误您的正事,还是算了,我们等马车修好再走便是。”

裴聿珩没有继续游说,而是道:“那辆马车的车轴断了,恐怕没有几个时辰修不好,你确定要等?”

要等几个时辰,恐怕天都要黑了。

阿琰好奇问:“大伯父,我和阿娘要去状元街,您也顺路吗?”

今日他梳着半束发,未戴冠,由发带缠绕,身穿淡绿圆领袍,脚踩鹿皮短靴,怎么看都是个家境优越的世家小公子。

裴聿珩颔首,“多转个弯的事,不耽误什么。”

状元街顾名思义,那条街上曾出过一名状元,加上街道两旁的铺子大多卖书卖文墨,来往学子众多,自然渴望能登科及第,久而久之喊的人多了,官府便索性采纳了‘状元街’一名。

见状李月姝不再纠结,微微颔首:“既然如此,麻烦您了。”

车厢内宽敞,铺着柔软的绒毯,中间放置了一张方形案几,角落里摆着半人高的书架。

裴聿珩给母子俩倒了茶水,继而从书架上拿出一袋银子。

他单手托着钱袋,伸手递给李月姝。

李月姝投去困惑的眼神。

裴聿珩:“状元街上那几家书肆墨斋品相虽好,价格也高昂,到时花的钱从这里出。”

见她蹙额,索性添了句:“这是族里给每个裴氏子弟入学颁发的份例,先前我忘了同你说。”

既然是族中公出,没有不接的道理。

李月姝不作他想,侧头吩咐儿子:“阿琰收下吧。”

阿琰点头,从裴聿珩那双手接过钱袋,抱在怀里。

他没有忘了道谢,朝对面的男人笑道:“谢大伯父!”

裴聿珩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。

第14章 骂爹

半个钟头后,马车抵达状元街路口,李月姝携阿琰下了车。

大齐民风开放,百姓安居乐业,其中京都繁华,人稠物穣,女子与男子一样上街,且无需佩戴幂离。

李月姝挑了家有名气的书斋进去。

掌柜眼前一亮,见她身着锦服、头戴珠钗,身后奴仆相随,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,立马热情相迎:

“夫人和小公子想买些什么?”

李月姝低头看了眼阿琰说:“我儿过些日子入学启蒙,想挑些合适的笔墨。”

掌柜笑眯眯道:“夫人可算来对地方了,我们这儿的笔墨要说京都第二,没人敢称第一!”

“您和小公子随小的来,尽管挑,保管您满意!”

他做了个‘请’的姿势,在前面带路。

来后内堂,货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读书用具,笔墨纸砚、笔洗墨盒....琳琅满目。

李月姝松开阿琰的手,低声温柔道:“阿琰喜欢什么,你自个儿挑。”

这个时段铺子里的人不多,阿琰转转悠悠挑了一刻钟便挑好了。

李月姝一看感到诧异,因为阿琰只挑了笔墨纸砚,其余一概没拿。

“只要这些吗?笔囊书袋不挑挑?”

阿琰摇头,束发的发带跟着摇晃,“阿娘做得已是极好,我不想用其他的,这些足够了。”

李月姝点点头没有强求,她知道阿琰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,他说不需要就是不喜欢了。

想了下,她说:“那咱们再挑一个书箱,用来给你装书和重要的东西,这个阿娘可不会做。”

阿琰想想有道理,就跑去卖书箱的地方,最后挑了只方形的乌木透雕海水纹小书箱。

空暇间李月姝补充了几样,放在文盘里。

准备付钱,袖口传来拉扯感。

阿琰拉着李月姝的衣袖道:“阿娘,我还想买书。”

李月姝扫了眼未看到书架,又想起这铺子叫书斋,便开口询问:“掌柜的,这儿可有书?”

“呃。”掌柜迟疑了下道:“有的,在二楼,左侧上去,两位自便。”

“不过您二位动静得小些,隔间有书客在看书,喜好安静。”他提醒。

李月姝颔首,“我们挑完书便下来。”

一踏入二楼,周遭顿时安静许多。

买书的客人不多,仅有零星几人,加上打扫整理的小二,统共不过七八人。

见有人上来,他们纷纷看了过来,很快又收了回去,各自继续刚才的事情。

不知是不是李月姝的错觉,总觉得这几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读书人。

不止长相粗犷,好像还有个人把书拿反了。

不过这些与他们无关,许是人家的看书习惯吧。

鞋履踩在木板上,难免发出轻微的响动,李月姝转了一圈,在里侧靠窗的地方找了个圆凳坐下,任由阿琰去挑想要的书。

自上了二楼,阿琰的眼睛便噌噌锃亮,看到这满地的书架好比鱼儿入了海,蹬着小短腿就去找他想看的书了。

李月姝倒是不担心,阿琰虽才四岁,认识的字却不少,或许要比六七岁的孩童还要多,她大概能猜到阿琰想买什么书。

果不其然,片刻后阿琰捧着几本书慢吞吞走过来。

几本书的重量对他来说过了,累得一张俊秀小脸红扑扑的。

“阿娘,我挑好了!”

李月姝伸手帮他拿了几本,低头一看,果然是四书,且都是徐大学士的注释本。

可以看得出来阿琰有多喜欢徐大学士了。

“咦?”

阿琰翻到书页第二张,发出惊讶声。

李月姝不解:“怎么了?”

只见阿琰抽出里面刻着价格的竹牌道:“阿娘,这书好贵啊,一本竟然就要一贯银子!”

他半掩着唇小声道,眼眸睁大,表情难掩震惊。

李月姝也觉得贵了,不过,“徐大学士的注释本自然要贵些。”

毕竟是当朝有名的大儒,满腹经纶,历经三朝,曾多次任帝师一职,如今桃李满门,对四书五经一类的书都有独到的见解,阅之受益匪浅,因而受无数学子追捧。

卖的贵些倒也能理解。

但小小年纪就已经从母亲身上明白钱财来之不易的阿琰不理解。

他皱着眉老气横秋道:“可这也太贵啦,普通的才一百文,这里是好几倍了!”

说完他失望地摇摇头,悄声对李月姝说:“阿娘,咱们以后不来这家店了。”

“为何?”

阿琰小表情复杂不已:“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好像是奸商.......”

李月姝忍不住‘扑哧’笑了,揪揪他的脸蛋问:“你知道什么是奸商吗?”

“就是这样的。”阿琰叉腰指着这竹牌的标价,神情雄赳赳。

他义愤填膺道:“徐学士要是知晓拿着他注写的书稿如此牟利,肯定很生气!”

李月姝好笑:“徐学士知道了生不生气阿娘不知道,但阿娘能肯定的是,要是店家知道了你说的话定要气死了,所以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了,尤其咱们还在人家的地盘,让店家听到了不好知道吗?”

阿琰忙点头,虚气小声道:“我只和阿娘一个人说。”

“等我以后成为朝廷命官,一定打击这等商贩行为,让我管辖的地方百姓都看得起书、买得起书!”

李月姝点头:“好!咱们阿琰有大志向,阿娘相信你。”

“时间不早了,咱们下去吧。”

阿琰备受鼓舞,抱着书下楼付账去。

一门之隔的隐蔽茶房。

室内茶香袅袅,温暖和煦,唯有一旁伺候的人犹如置身寒冬腊月,胆颤心惊。

哗——

一页纸翻过,打破了静谧的空气。

“江福盛,朕像奸商吗?”

景宣帝斜倚于榻,双腿随意交叠,一袭宽袍大袖坠于地,姿态尽显慵懒,语气悠悠。

被点名的江福盛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强颜欢笑道:“陛下,童言无忌、童言无忌。”

裴家这位小少爷还真是活祖宗,昨日‘行刺’,今日骂陛下是奸商,虽然外人并不知这家书斋背后的东家乃陛下,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罪。

但——

怎么就偏偏让陛下听见了呢?

原本陛下只是临时起意出宫闲逛一番,之后颇觉无趣才在书斋落脚,没想到竟听了这么一段小儿之言。

景宣帝扯唇:“呵。”

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如此狂妄,还成为朝廷命官,先不说能否顺利参加科考,就说能否通过三月后弘文馆组织的学中考试还不一定。

到时候可别考砸了哭唧唧跑回家。

景宣帝冷笑。

‘啪’得一声合上书,起身离开。

见主子出来,七八个伪装的侍卫放回手里的书,扔下擦桌的抹布,裴续跟上。

第15章 离开

晌午后,李月姝领着阿琰去了慈心堂,之后又陪他去了东院,将一只玉石笔山送给裴长泽。

裴长泽感到意外,不明白这位受祖母疼爱的小堂弟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给他送了礼物。

李月姝向他解释:“你们如今同入弘文馆,阿琰年纪尚小,不大懂事,还望泽哥儿多多关照、督促他完成功课,兄弟互相帮扶,三婶在这谢过泽哥儿了。”

阿琰脆生生道:“堂兄,大伯父说你喜好玉石,这只笔山我见到它的第一眼便觉得适合堂兄,希望你喜欢!”

他比裴长泽小了五岁,个头也矮了一截,双手捧着锦盒往前递。

听到是他特意询问了父亲后精心挑的,裴长泽心底高兴不少,认真对李月姝道:

“三婶言重了,长泽是兄长,自当爱护堂弟,有我在必定不会让阿琰堂弟受欺凌,还望三婶放心。”

又看向阿琰:“堂弟有心了,我很喜欢。”

他身板挺直,长相俊雅,随了他生母钟姨娘,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分裴国公的气质,像是有意模仿过。

礼已送到,天色也不早了,李月姝客气道:“有你这句话三婶便放心了,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。”

她牵着阿琰往回走,阿琰摆手高声:“堂兄再见!”

裴长泽:“三婶和堂弟慢走。”

捧着锦盒回了住处,正在对镜整理妆容的钟姨娘见状好奇问了几句,得到回答后嗤笑:

“凭这小小的东西就想让我儿照顾她儿子?这也忒小气了!”

她搁下手中的小铜镜,露出一张艳丽动人的脸庞,周身金银首饰缠身,珠光宝气,唯有脸上的表情硬生生破坏了美感。

裴长泽皱了皱眉说:“姨娘误会了,这是阿琰堂弟送的,是他的一番心意。”

“那也是小气!我可是听说你三婶那几间铺子可挣钱了,要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,结果就送这么点儿东西。”

钟姨娘不屑又嫉妒。

想当初她上门想与李月姝寻合作,打算在她娘家颍州也开一家香铺,她都计划好了:她娘家提供铺子作坊和人,李月姝只需要提供香方,届时每月盈利两家对半分。

她娘家出钱出人出地,李月姝却只需要提供香方就能收到五成利润,如此好的条件,李月姝却拒绝了!

想起这桩事钟姨娘便气不打一处来,她虽是妾,却也是国公府的妾,娘家是老太太的远房亲戚,又生了国公爷唯一的儿子,上头无主母,平日里可比一些正房娘子威风多了!

结果李月姝这寡妇一点面子都不给她,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!

生母与三婶之间的嫌隙裴长泽略有耳闻,他早已习惯,因此淡淡道:

“那是三婶的嫁妆铺子,与我们有何干系?何况送礼本就注重‘心意’二字,儿子刚好就缺一只笔山,堂弟送的正好。”

钟姨娘斜了他一眼,恨铁不成钢道:“就你心性好,做个老好人不争不抢。”

她撇撇嘴:“爷也真是的,皇子伴读这么好的事儿有你一个不就够了,如今倒好偏偏又推举了个三房的,多了个琰哥儿,万一以后他受三皇子和淑妃娘娘器重,可不就要冷落了你?”

睨了眼儿子,她哼声提醒:“你也长点心眼,你虽是国公爷的孩子,可爷待琰哥儿也不差,你可不要傻乎乎的让别人抢了你父亲的宠爱,要多花些心思让你父亲看到你、重视你!”

万一她家泽哥儿成了裴国公府的世子,她可不就有机会成为国公夫人?

想想钟姨娘都觉得美滋滋。

这样的话裴长泽不知道听了多少,他心生烦躁,打断对方:“姨娘莫说了,儿子去看书了。”

说完他捧着锦盒头也不回往外走。

阿琰堂弟虽受祖母与父亲偏爱,却也是因为他自小没有父亲,即便是嫡子出生却也可怜。

裴长泽对他更多的是同情。

嫡子又如何?堂弟照样没有父亲。

见他这般,钟姨娘气得胸口起伏,愤愤道:“你这孩子!怎么就不知道为娘的一番苦心?”

.........

一晃初十至,这日翠微苑忙成一团。

清早天色微亮,阿琰便醒来了,洗漱完来到李月姝的屋子一同用朝食。

府里的马车最晚辰正便要出发,尽管一切早已准备就绪,李月姝还是免不了担心,多多叮嘱:

“到了那紧跟在你堂兄身边,听学录安排,该带的阿娘已经检查过了,没有落下。”

“去了学舍要与同窗友好相处,行事大大方方的,不要胆怯、不要害怕,路上要是饿了就打开食盒,阿娘给你备了点心。”

“如今开春不久,早晚寒凉,你要多穿件外衣,莫要贪凉.......”

路上李月姝忍不住絮叨,生怕忘了叮嘱什么。

她总算是体会到‘儿行千里母担忧’的感受了,虽说阿琰并非‘离家千里’。

阿琰牵着娘亲的手,身量只到李月姝腰侧,肃着一张脸听得认真:“阿娘放心,孩儿都记住了。”

正好到了大门口,接送的马车停候良久,裴聿珩、裴长泽以及钟姨娘站在车旁。

“磨磨唧唧得平白耽误人时间......”钟姨娘小声嘀咕。

裴聿珩一个眼神扫过去,她赶忙掩唇噤声。

李月姝朝几人点头打了招呼,随后送阿琰上了马车。

马车临行前,阿琰掀开缎帘奶声奶气道:“阿娘莫担心,等到了十日后休沐,孩儿就能回家了!”

李月姝压下眼中的泪水,朝他温笑:“好,到时阿娘去接你。”

弘文馆学子十日一休,平日里都是住在学舍,与同窗吃住。

望着远处的马车,李月姝心口空落落的,像是被挖走了一块肉。

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人,便是母亲与阿琰,皆是与李月姝血脉相系、骨肉相连之人,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。

可母亲早已离开了李月姝,孩子亦会长大,逐渐拥有他自己的人生。

尽管李月姝怅惘,但更多的还是欣慰。

在丈夫去世的这几年,阿琰是她的慰藉与寄托。如今,他也在慢慢长大。

李月姝没有让自己过多沉浸在自我的情绪里,因为她同样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要忙碌。

踏进翠微苑,月支兴奋地冲了进来:

“夫人,有好消息!”

第16章 出事

“夫人,好消息!”

月支提裙跑进来,脸上笑容堆叠,一连重复了好几句。

“慢些,莫要摔了。”

见她跑得满头大汗,李月姝递给她干净的帕子。

月支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谢夫人!”

李月姝淡笑问:“说说有什么好消息,值得你这般高兴。”

正在屋里伺候的另外两个丫鬟附和:“是啊,月支你就莫要吊人胃口了,快说吧!”

月支不再卖关子:“夫人,咱们的李隐香大卖!短短一个上午便售空,连带铺子里的其他香品也卖了不少,获利足足是以往的半月!”

“夫人,咱们要不让香坊那边暂时停手其他香品,专门制李隐一种吧?”她语气激动道,一双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月姝。

听到香铺一个上午的盈利是过去的半个月,月牙等人倒吸一口气,目瞪口呆。

她们是跟随李月姝陪嫁进裴家的,可以称之为心腹,因此知道的更多些,只不过各司其职,月支机灵算术快,因而与府外的铺子打交道多。

尽管对此次的香品有信心,做好了心理准备,李月姝仍感到诧异,结果超出了她的预期。

高兴之余,对于月支的提议,李月姝冷静道:“不可。”

“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,李隐减半,其他香品量不变,并且李隐限制没人购买量,取消香末、香锥的售卖,咱们以后只卖香丸一种。”

蹙额思忖片刻,李月姝浅吟低语道:“凡事贵在精而不在多,如今看来咱们的李隐香名声大噪,连带着李香阁声名更甚从前,这便足够了。”

“往后把李隐香作为咱们李香阁的招牌之一,限量出货。”

任何东西一旦多了,便显得廉价,这样的道理李月姝很清楚。

月支:“奴婢明白了,胡掌柜也说了类似的话,看来您二人都想到一块去了。”

李月姝莞尔,这也是她会辞退原先偷奸耍滑的掌柜,从香坊里提拔胡娘子的缘故。

终归是件令人心情愉悦的好事,李月姝眉眼含笑道:“让铺子和香坊的人这段时间辛苦些,待忙过这阵子,都重重有赏!”

“你们几个也是。”

她看向月牙月见。

闻言几个丫鬟眉飞色舞,脸上绽放喜悦的光彩。

“是,夫人!”

待李隐香在京都大卖一事传到皇宫里,景宣帝嗤笑。

一枚拇指大小的香丸卖三贯,到底谁才是奸商?

瞧主子并无不悦,江福盛忍不住笑道:“陛下可知,这香在坊间还有一俗名?”

“说。”

“这香还叫‘圣上闻了都说好的李隐香’。”

景宣帝:..........

.......

一连几天,李月姝都在忙香铺的事情,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想阿琰,直到手头逐渐闲下来。

静谧敞亮的屋子里,坐在案桌前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账本,展臂伸了个懒腰,余光瞥见一旁握着针线迟迟未动的美妇人,扬唇一笑:

“三婶是想阿琰了?”

李月姝回神,对上她揶揄的表情,不好意思笑笑:“让长宁见笑了,也不知道阿琰在那过得怎么样,有没有想家.......”

轻声细语说道,她叹了口气。

裴长宁一袭鹅黄色衣裙,容貌俏丽,闻言托腮安慰道:“三婶莫急,明日便是弘文馆的散学日,待阿琰归来,您就可以见到他了。”

李月姝下颌微收:“说的也是,左右不过才一日。”

与其光想,不如尽快把手头上的东西绣出来。

“这衣裳瞧着是给阿琰做的吧?”裴长宁盯着她手上的绣活,早将自己该看的账本合上了。

瓷白的青葱玉指捻着绣花针在缎面来回穿梭,不及片刻袖口的纹样形成,针脚细密。

“天气渐热,小孩子长得又快,一眨眼以前的衣裳就穿不下了。”

李月姝嘴角噙着笑,眉眼间含着无尽的温柔慈爱,似清晨的雾气,无声却醉人。

裴长宁不自觉流露出艳羡,说出了心里话:“真是羡慕阿琰堂弟有您这样的娘亲........”

如果她娘亲还在世的话,也会像三婶一样吧?

裴长宁心底失落。

李月姝手上动作停顿,闻言无奈道:“说不定他也很羡慕长宁你。”

对上裴长宁疑惑的眼神,她红唇轻启道:“羡慕你有国公爷那样的父亲。”

裴长宁错愕,随即恍然大悟。

是了,她羡慕阿琰堂弟有三婶这样的母亲,或许阿琰也羡慕过自己有父亲?

他们一个没有父亲、一个没有母亲,何尝不是同病相怜?

他们各自有苦有甜,她这么想,倒显得自怨自艾了。

没有错过她的忧心忡忡,李月姝放下手中的活计,柔声询问:“长宁有心事?”

裴长宁微怔。

李月姝继续道:“不介意的话不妨同婶婶说说?”

她眼中的关怀令人动容,裴长宁鼻头一酸,低头闷闷道:“婶婶您说身为女子,是不是一旦及笄,便意味着很快就要嫁到别人家了?”

李月姝一愣,“为何这般说?”

咬唇犹豫了下,裴长宁嗓音艰涩:“我上次在慈心堂,偶然间听到钟姨娘和祖母在说我的婚事,话里话外好似就要定下来,等我一及笄便要嫁过去。”

“对方是谁?”

“祖母娘家的亲戚,与钟姨娘也是沾亲带故。”

李月姝狠狠蹙额,“此事母亲同意了?”

裴长宁露出苦笑:“我听着祖母并不反对。”

不反对就代表默认了。

裴长宁:“婶婶您也知晓祖母并不喜欢我这个孙女,将来大概也不会操心我的事,可惜我娘亲早早离开了我,否则绝不可能草草给我定亲。”

说起这些,她难掩悲戚。

裴长宁娘亲体弱多病,生完她便耗费了所有的精力,撒手人寰,正因如此,祖母嫌她命不好,又是个女儿,自是不喜。

这些年,钟姨娘仗着生了儿子,又与老太太有一层亲在,在府里横行霸道,就连她这个正室原配所出的嫡女都要避其锋芒。

钟姨娘的行径,一向深居简出的李月姝也听闻一二。

她沉吟问道:“此事国公爷可知晓?”

提起父亲,裴长宁明显顿住,随后低下了头:“我不知........”

这时李月姝握住她的手,神色认真道:“长宁,你若不想早早嫁人,便及时将你的想法告诉你父亲。”

“可父亲公务繁忙,何况我与他也不大亲近,我........”

裴长宁攥紧了手指,神态不安。

李月姝失笑:“傻孩子,婶婶也是过来人,婚姻于女子来说是天大的事,你若不想在此事上草率,最好的办法便是告知国公爷。”

“他是你父亲,你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,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将你撇开,不顾你的意愿,可若你不说,他也绝不会知晓你的想法。”

话虽如此,李月姝却很清楚,若父亲不负责任,作为女儿的裴长宁也别无他法。

譬如她的父亲便是如此,即便当初李月姝寻过父亲说起婚事,父亲嘴上说着考虑,转头却被继母三言两语说服,将她嫁到了裴家,彻底寒了李月姝的心。

裴长宁面色似有动容:“万一父亲让我听祖母的呢?”

李月姝: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,左右不会有更糟糕的结果,何况你还有外祖舅父在不是吗?”

他们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裴长宁所嫁非良人。

“国公爷并非顽固绝情之人,你寻个时机同他说明缘由,总好过你现下独自苦恼。”

一句话惊醒梦中人,裴长宁非愚钝之人,顿时领悟。

面上忧愁一扫而空,她双眼晶亮道:“我明白了,婶婶说得有道理,我回去好好想想!”

“多谢婶婶开解!”

说完她迫不及待地离开了,就连书本都差点忘了拿。

李月姝无奈摇头,继续还未完成的绣活,但这会儿却莫名心神不宁,好几次险些扎到手。

忽然,院子里传来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:

“夫人不好了!小少爷出事了!”

刺啦。

尖锐的针头划破了李月姝的指腹,血珠四溢。

第17章 斗殴

嘈杂的街道上热闹非凡,吆喝声不绝,一辆黑色马车缓缓行驶,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,华贵的缎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

马车内,李月姝端坐在貂绒软垫上,丹唇紧抿,水眸之上娥眉轻蹙,粉黛未施的脸庞上布满了化不开的浓浓担忧,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。

准确来说,她无心思顾其它。

阿琰出事了。

在听到下人来报,李月姝总算明白自己从晨间起来后便狂跳不止的眼皮是为何了。

她万万没想到,阿琰才去了弘文馆不到一旬就出事了。

此刻前往皇宫的路上,李月姝胡思乱想了无数种情形,越想脸色便越白上一分。

眼见她紧张地险些要将自己嘴唇咬破了去,裴聿珩抬手倒了杯茶递给她。

“安心,阿琰不会有事,方才宫里来传话的小黄门说是为斗殴一事。”

“斗殴?”

捧着茶杯,李月姝眼尾微扬,惊愕导致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空白。

裴聿珩颔首,当时听到缘由,他亦颇为讶然。

孩童间难免发生口角,但因为斗殴长辈被叫去皇宫的事还是头一例。

这只能说明,此事牵涉甚广,或许同宫里两位皇子有关。

李月姝斩钉截铁:“阿琰向来乖巧懂事,绝不可能同人斗殴!”

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,作为母亲她再清楚不过,阿琰温良谦恭,与人发生口角的事都不曾有过,怎会斗殴?

若不是小黄门没有扯谎的必要,李月姝都要以为裴聿珩被诓骗了。

裴聿珩正襟危坐于对面,闻言注视她道:“我明白,准确来说他是受到了牵连,长泽也在其中,主事者不在他们,且放宽心。”

见他如此镇定,李月姝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回落,捧着茶杯轻抿了一口。

裹挟着茶香的雾气氤氲飘散,模糊了她的眉眼。

纤纤素手贴在定窑白瓷杯壁上,仿若融为一体的秀美。

只是......

空气中忽地出现淡淡药香,不知何时裴聿珩手上多了一件小瓷瓶。

拨开瓷盖,露出了里头的淡绿色膏体,裴聿珩用竹片挑了一团递给李月姝,视线凝着在她指腹上的猩红。

李月姝这才注意到来前不留神划破的指腹伤痕明显,出门前她随意用帕子擦拭,如今周围残留着血渍,自己竟未注意。

接过竹片,李月姝道了谢。

她胡乱将药膏抹在了受伤处,心不在焉。

弘文馆议事主殿。

恢弘的大殿内嘈杂喧闹,气氛诡谲。

青色大理石地板上整齐地跪了一排萝卜丁,各个垂头丧气,衣冠凌乱,细看每人脸上都有几处抓痕淤青。

由此可知,战况盛大啊。

弘文馆馆主、学士、侍讲居于左侧,站成一排,铁青着脸。

另一侧则是身着颜色不一朝服的官员,脸色涨红之余恨铁不成钢地瞪向跪在地上的家中小辈,口中斥责声不断,就差拿一根藤条动家法了。

小辈们根本不敢抬头看,任由他们叉腰训斥,一个个低着头面红耳赤。

李月姝与裴聿珩便是在这个时候抵达,一踏进大殿李月姝的目光火速找寻阿琰。

一眼望过去,终于在角落处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,李月姝脱口而出:“琰儿!”

听到熟悉的声音,阿琰回头,在看到李月姝时按捺不住兴奋:“阿娘!”

想起身奔去又意识到此刻尚在罚跪,阿琰硬生生忍住了,又乖巧地喊了声‘大伯父’。

跪在他身旁的裴长泽满脸通红,喊了两位长辈一声便迅速垂下了头,羞愤不已。

裴聿珩面色淡淡地拍了拍他肩头,未说什么。

李月姝提裙小跑过去,跪坐在阿琰面前将他搂进了怀里,满眼心疼:“怎么才几日不见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?”

在来的路上,有小内侍告知,李月姝已经清楚了前因后果。

斗殴。

明确来说乃互相斗殴。

起因是午间用膳时,太子与三皇子发生了口角,结果双方突然动起了手,各自的伴读上前拉架劝说,却不想彼此间难免产生肢体冲突,伤了人。

要知道能进入弘文馆的皆是贵胄子弟,天之骄子,各个心高气高、娇生惯养,又正值年少,哪里咽得下这口气?

一时间同仇敌忾,你一拳我一拳,原本只是太子与三皇子之间斗殴,瞬间演变成了群殴,局面一发不可收拾。

等馆主学士等人抵达后,天都塌了。

场面混乱不堪,最后一声怒吼下,馆主罚跪在场所有人。

而阿琰,则是因为围观被一同罚了跪。

听完后,李月姝无奈至极。

没想到她家阿琰,糯米团大的小屁孩,才入学就被卷入了斗殴风波。

阿琰跪姿端正,抬眼偷偷瞧了眼李月姝,声音微弱:“阿娘对不起,我闯祸了........”

想到阿娘为何前来,喜悦被羞耻取代,阿琰赧颜。

李月姝摇头:“先不说这些,让阿娘瞧瞧——”

话未说完,内侍高声而至:

“圣上驾到——”

“贵妃娘娘、淑妃娘娘驾到——”

贵人驾临,殿中众人纷纷躬身行礼避让。

景宣帝身着深色金蟒纹衮服,头戴蟠龙冠冕,从前朝过来,步履间广袖如李,所到之处气势巍然如山。

落座主位,他宽袖微抬,慵懒威严的嗓音落入众人耳中:“平身。”

“谢陛下——”

贵妃与淑妃一前一后落座于下首,面色皆不大好,未着华丽锦服头戴金钗,想来也是匆匆忙忙从各自寝宫赶来。

殿内顿时鸦雀无声,各个心如打鼓,惴惴不安。

垂眼扫视底下的人,目光落在面前跪成一排的小子们身上,景宣帝神情不变,指节随意敲打着,却令人心惊胆颤。

不止在场的官员们汗流浃背,两位娘娘亦感不妙,不动声色地剜了眼为首的两位皇子。

没出息的东西!

“说说,怎么回事?”

景宣帝口吻淡漠,语气不明。

弘文馆馆主大步上前:“回陛下,此事——”

作为馆主,统领弘文馆上下事务,如今出了这等祸事,率先问责的亦是他。

然而景宣帝并不想听他讲述,一个眼神过去,馆主立马噤声,退居一旁。

景宣帝:“太子,你是兄长,你说。”

第18章 受伤

被点名的太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,几乎要垂到胸口的头颅被迫缓慢抬起。

恰好对上景宣帝投来的视线,他嗓子眼卡了半瞬,“父皇.......”

一开口,气势便弱了大截。

右下座的李贵妃横眉冷竖,当即投去严厉眼色。

想起事发后母妃派人前来的叮嘱,太子咬咬牙,勇气回涨。

众目睽睽下,那张肖似李贵妃的脸庞瞬间露出莫大的愧疚与自责,身子下俯,跪在景宣帝面前重重磕头道:

“父皇,此事皆因儿臣而起,儿臣知错,请父皇责罚!”

见状淑妃脸色微变,匆忙看向三皇子,频施眼色。

好在三皇子性子迟钝却不愚蠢,跟着磕头认错:“父皇,儿臣也有错!”

领头的两位皇子主动认错,而不是开口便相互推诿指责,兄弟阋墙,这让一干人脸色好了些,说明事态尚有挽回余地。

知错认错,在教书育人的学士眼中善莫大焉。

景宣帝扯唇,凤眸似笑非笑:“这时候倒是学会兄友弟恭、互相谦让了。”

“那就说说,你们错在哪?”

许是脾性好,又许是在帝王眼中,这不过是一桩小事,自始至今,景宣帝不曾有半丝愠怒。

太子侧头看了眼三皇子,深吸一口气道:“儿臣错在不该忘了兄长身份而与三弟动手,不该明知三弟年纪还小、尚在长身体,还当着众人的面劝阻他节制而食,以至落了三弟面子,惹得三弟不悦,伤了三弟的心!”

“儿臣也不该在三弟动手后气上心头,对他还了手,儿臣作为兄长,又乃储君,理当爱护手足,今日行为着实不该,儿臣知错了,还望父皇责罚!”

他声音朗朗,神色恳切而懊悔,愧疚之情溢于言表,话落更是对着三皇子鞠躬:“三弟,今日之事错全在皇兄,还望三弟原谅!”

言之凿凿,声色诚恳,却令三皇子火冒三丈。

他避开太子的躬身,对其怒目圆睁道:“你胡说!事情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!你在撒谎!”

此话一出,几位学士纷纷皱眉。

无他,虽说两位皇子都有错,但有太子真切认错,大度揽错在前,三皇子的表现显得心虚而急躁,气度比太子差了一大截。

淑妃神色变幻莫测。

裴聿珩脸色稍沉,三皇子太过鲁莽了。

李贵妃缓缓勾唇,美眸闪过不屑。

一个贱婢所生的皇子,也配和她的太子争?

整理好仪容,她眼中含泪回首望向景宣帝:“陛下,太子有错,是臣妾没能教导好,只是........”

“太子也是一片好心,太医曾说三皇子口腹之欲过盛,委实不利麟体康健。”

言外之意,太子好言相劝,一番好心却被三皇子不领情,着实令人寒心。

话落便遭到了淑妃的高声辩驳:“贵妃娘娘,三皇子身子骨一向壮实,平日里不过是多吃了两口,怎么在您和太子眼中便是如此不堪了?”

李贵妃:“妹妹误会了,本宫不是这个意思,太子也是出于好心,为了三皇子的安康着想罢了。”

淑妃冷笑:“好心?真是好心的话太子殿下为何会对三皇子这个弟弟动手?”

李贵妃叹气:“妹妹错了,难道不是三皇子先动的手?”

“.........”

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。

皇子的母妃,两位身居高位的嫔妃娘娘对峙,在场官员即便分为两派,却无人会蠢得贸然插话。

李月姝也是头一回亲历这等场面,见两位出身名门的娘娘你来我往,言语回合间直击人心。

心道果然应了那句后宫尔虞我诈、刀光剑影不见血。

好在这些与她无关,李月姝收起心神,注意力落回儿子阿琰身上,眉宇间泛起心疼。

也不知何时能结束,这些孩子们要跪到何时?

瞧着瞧着,李月姝猛吸一口气:“琰儿你受伤了?”

方才她还未来得及检查,如今阿琰目光注视着三皇子那边,一撇头脖子侧方的抓痕便清晰地显露出来。

不仅如此,阿琰手心还有一道擦伤,渗出了血痕。

她刻意压制了声音,用的气音,却还是引起了旁人注意,投来目光。

关键时刻被打断,李贵妃倏地不悦,瞥向始作俑者。

结果只看到一妇人侧影,挽着发髻蹲在孩童跟前,看样子是那孩子的母亲,朝中哪位官眷。

未看清,众人的视线便被裴聿珩遮挡,他朝景宣帝作揖恭声道:“陛下,家中小辈有伤未处理,如今天气渐热,伤口拖延恐会化脓,他乃微臣胞弟唯一血脉,可否恳请太医为其治疗一番?”

经他解释,对李月姝身份存疑的人恍然大悟。

原来今日在京中沸沸扬扬的李隐香便是出自这位之手,裴三夫人。

原以为是个玉减香销的憔悴妇人,却不想有些人只着素衣粗布,光是一个倩影便引人遐想、记忆深刻。

如此小事,景宣帝撩了撩眼皮子,“准。”

收到圣令,太医提着药箱绕过半个大殿来到李月姝母子身边。

经诊断,阿琰身上的两处伤口看着可怖,却不严重,只需上药包扎,今后几日按时换药即可。

“劳烦太医了。”李月姝轻声道谢。

太医摆手:“应该的,夫人客气了。”

包扎时,李月姝盯着那两处伤,心口似豁了口子,呼啦啦地灌进许多冷风,难受得厉害。

她的孩子,自落地起长至今,身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多的伤,看得她几乎要落泪。

“疼不疼?”李月姝捧着他的小手,轻柔地吹了吹。

阿琰摇头,双颊的软肉跟着晃动:“阿娘宽心,我不疼了。”

知晓孩子是在宽慰自己,李月姝亲了亲他的额头。

母子俩的亲昵互动,不经意间被人尽收眼底。

太医动作利落,不消片刻已将阿琰的两处伤处理妥当。

高坐之上,景宣帝敛眸,蓦然出声:“是你先动的手?”

他的视线落在三皇子身上。

景宣帝的开口吸引了阿琰,也吸引了李月姝,他们侧首望去。

彼时李贵妃与淑妃因斗殴一事是谁的过错在先而争执不休,忽然见景宣帝出声,二人戛然而止。

李贵妃懊恼,都怪淑妃这个贱人,让她险些着了道,忘了圣上的存在。

而淑妃,亦是同样的想法。

面对景宣帝的问题,三皇子抿了抿唇,点头道:“是儿臣先动的手。”

此事有目共睹,没什么好争辩的。

淑妃表情僵硬,回过神着急解释道:“陛下您知道的,三皇子向来性情温顺,从未与人红过脸,更遑论动手了,定是太子殿下说了什么,三皇子这才急了眼!”

景宣帝未理会她,继续问:“缘由?”

三皇子倏然抬头,瞪圆的眼中泪光闪烁:“二哥咒骂我身躯肥胖,形似豚彘!”

第19章 过目不忘

嘶——

好粗鄙恶毒的咒骂!

岂非市井骂街之语?

太子脸色发青:“三弟休要胡言!我从未说过此话!”

生怕景宣帝信了,他扬声道:“父皇若是不信,大可问问其他人,儿臣绝无此言!”

他伸手指向身后一众人,神情笃定。

被指到的李家长孙李钧德下意识点头:“太子殿下的确从未说过这样的话......”

吴家六子等人附和:“殿下不曾说过这样的话。”

三皇子面庞涨成紫红色,喘着粗气:“二哥当时是在儿臣耳畔低声说的,其他人自然听不见,儿臣倍感羞辱,这才动了手!”

他平生最痛恨别人说他肥胖,偏偏太子不仅骂他胖,还将他比作畜生,简直是外人心肺上戳。

若不是这样,三皇子才不会去招惹太子。

然而无人为他证明,就连裴长泽也只敢如实道:“当时两位殿下是凑在一起说了什么,但我的确未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。”

原先站在三皇子这边的人茫然,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劝着劝着就打起来了,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回事?

太子当面骂三皇子胖的像猪?

李贵妃的兄长适时开口道:“陛下,三皇子所言在场并无人能证明,这其中真伪着实让人难辨啊。”

如果无人能证明是太子挑衅在先,那么三皇子便成了众矢之的,因为是他毫无缘由先动的手。

此事倘若坐实,三皇子便是在撒谎推卸责任,这定然会被景宣帝厌弃,今后也势必会背上易怒、暴戾、不敬兄长的名声。

更有甚者,会牵连淑妃与裴家。

这很不利。

淑妃向兄长裴聿珩投去求助目光。

然而裴聿珩并未接到,他正看向一旁窃声小语,若无旁人的母子俩。

听完阿琰的话,李月姝脸上的惊讶不加掩饰。

“琰儿你是说........?”未尽之言犹在耳畔。

阿琰低头看了眼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掌,缓缓点头。

这下可把李月姝难住了,如果阿琰说得是真的,那三皇子方才所言便句句属实,动手亦是情有可原。

反观太子,竟颠倒黑白,表面宽容大度、独自揽责,实则是以退为进,诬陷幼弟。

可要让阿琰出这个风头吗?

李月姝只想让阿琰在弘文馆低调为人,出了这个风头今后便没法再低调,或许还会惹来太子的怨恨。

可不出的话,三皇子遭受谴责被罚,身为伴读的阿琰和长泽也会跟着被罚。

李月姝细颈微垂,盈盈如水的目光落在阿琰脸上,踌躇不决。

两相抉择,有利有弊。

这时阿琰捂着嘴巴,在李月姝耳边嘀嘀咕咕问道:“阿娘,我可以告诉他们实话吗?”

料到他的性子如此,没法眼睁睁看着别人被冤枉却视而不见,李月姝幽幽叹了口气问:“你怕吗?”

阿琰眼眸一亮:“不怕。”

李月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,随即扭头,欲将此事告诉裴聿珩,打算交由他出面。

然尚未出声,景宣帝便锁定了这厢:

“裴夫人有话要说?”

李月姝愣怔。

霎时间,众多目光聚集在她身上。

有惊艳、有疑惑、有淡漠、有不屑。

顶着一众人的视线,李月姝颇具压力,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:

“回陛下,是臣妇之子长琰有话要说。”

众人意外,目光转向她身侧的年岁尚小,粉雕玉琢的小人儿。

其实李月姝也很意外,尤其是方才在太子与三皇子争执不休下,阿琰凑在她耳边悄悄说‘阿娘,三皇子没有撒谎’时。

握住阿琰的小手,李月姝朝他微微颔首,递了一眼激励。

淑妃向来聪慧,顿时想到什么,她眼神骤亮,迫不及待问:“阿琰,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?”

面对众人打量,阿琰不露怯,点头道:“陛下,娘娘,我能证明三皇子所言非虚,他并未撒谎!”

李贵妃眯眼:“你拿什么证明?有何证据?”

阿琰坦言:“我亲耳听见的。”

“不可能!”

太子脱口而出,他指着方才摇头的一群人,盯着阿琰冷笑道:

“他们当时在场的无一人听见,你凭什么就能听见?难不成你还躲在我们身边不成?”

阿琰点头。

他当时的确就在他们身边来着。

“大胆!你竟敢偷听我们说话!”心慌之余,太子高声指责,希望这个小屁孩能识相地闭嘴。

可惜阿琰向来胆子大,根本没有被他呵斥住,而是揣着手如实解释:

“太子殿下冤枉,当时您带着人突然走过来,是他将我的筷子撞掉在地上。”

阿琰抬手指向站在太子身后的李钧德,“筷子滚到了三皇子殿下的案桌下,我弯腰去捡,结果正好听见您对三皇子殿下说——”

他顿了顿,小脸皱巴巴重复:“‘三弟还是少吃些为好,否则便真成了豚畜,令皇家蒙羞’这句话,所以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。”

太子一眼瞪过去:“你胡说八道!孤从未说过!”

三皇子:“你说过!长琰表弟没有胡说,当时兄长你就是这么说的!”

对上太子愤恨的眼神,三皇子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。

一根掉落的筷子,竟成了此事的扭转点。

被指的李钧德面对来自父亲等人的冷眼,立马不敢吭声了。

景宣帝淡声问阿琰:“这是太子的原话?”

丁点大的阿琰乖巧点头。

这时裴聿珩开口:“陛下,长琰虽年幼,却记忆超群,拥有过目不忘之本领,且性情纯良,绝不会肆意编造谎言。”

闻言景宣帝收起漫不经心,露出诧异神色:“哦?过目不忘?”

裴聿珩颔首正色:“正是,微臣不敢妄言。”

淑妃:“陛下,臣妾可以作证,长琰天资聪慧,记忆不凡,上次臣妾考校了他几篇课文,结果对答如流,一字不差。”

见时机扭转,她笑盈盈为阿琰说话。

同时,弘文馆的幼学侍讲启声道:“陛下,臣是裴长琰的启蒙老师,自入学后他的确表现优良,与同窗相处和睦,每日功课均得甲等,抽背课文从未出过差错。”

三皇子:“父皇,儿臣亦可以证明,长琰表弟的记忆绝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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